当晚,慕容德于私邸设宴,请来苻朗为他接风洗尘。苻朗一袭白袍而来,席间神态潇洒谈笑风生。一众邺城官员陪着他喝了几轮酒,慕容德便将苻朗拉到内堂之中说话。
“元达,李刺史当真是想要助老夫一臂之力么?但不知如何助我?出兵?出粮草物资?”茶水刚沏上,慕容德便迫不及待的问道。
苻朗呵呵一笑,沉声道:“范阳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们是否当真有拒敌的信心和实力?”
慕容德咂嘴叹道:“不瞒你说,若是数日之前,你这般问我,我必是信心满满。因我邺城上下士气高涨,兵精粮足。军民一心,定可抵挡强敌。但是你今日问我,我却只能说……心中无底了。”
苻朗微笑道:“那是为何?为何相隔数日便有如此变化?”
慕容德叹了口气,将不久前慕容麟偷袭对方粮草不成,折损五干骑兵的事情说了。
“我邺城守军虽目前有三万余,但真正精兵不过万余。眼下又折损五干精锐,哎,故而心中无底。”慕容德愁眉说道。
“哈哈哈哈。”苻朗大笑起来,“这可太好笑了。难怪你燕国落得今日地步,正所谓国之将亡之兆也。哈哈哈,活该。”
慕容德有些愠怒的看着苻朗道:“元达,你这也忒无礼了。”
苻朗冷笑道:“怎么?你们慕容氏一族,当年背叛我大秦的时候怎不去考虑我大秦的感受?如今你们燕国将亡,我作为符氏族人幸灾乐祸一番有什么不对?我难道不该开心么?”
慕容德默然无语,他无法反驳苻朗的话。
“不过,你放心。那是我个人的感受。如今我为徐州效力,自当为我家主公谋划,不会为个人感受所左右。虽则在我心中,巴不得你燕国覆灭,那也是你们慕容氏应得的报应。但我不会因私废公,我苻朗光明磊落,有什么话便说出来,倒也不怕你恼火生气。”苻朗沉声道。
慕容德抚须道:“元达磊落,我甚钦佩。当年之事……造化弄人,只能说各有机缘,也无对错之论。天下争雄,此起彼落,兴亡衰落,都是天意。”
苻朗摆手点头道:“我同意。以前之事也不必提。如此看来,我家主公可谓是料事如神了。来之前,我家主公召集众人商议燕国局势,便说慕容氏能打的都死了,如今领军之人很可能在作战上犯错误。邺城之战的胜利,很可能让他们产生盲目自信的想法,认为魏军孱弱而盲目行动,则极有可能造成被动。现在看来,你们果真是犯了这样的错误。”
慕容德叹道:“李刺史远在徐州都能看出来,我身在邺城却没有意识到,实在惭愧。”
苻朗道:“你能同我家主公相比么?范阳王,本来我家主公派我前来就是想要看看邺城的兵力和实力如何,根据情形提供助力。若是不损失那五干兵马,你们是有可能守住邺城的。只要你们能坚持月余时间,我徐州的援助物资便可运抵。到时候魏军必然败退。我说的援助物资你是明白的,那都是守城利器。但现在看来,这个计划怕是行不通了,恐怕要动用第二套方案了。但就怕你不肯这么做。”
慕容德道:“愿闻其详。”
苻朗道:“汝愿弃邺城否?”
慕容德一愣,愕然道:“弃邺城?此话从何说起?”
苻朗道:“我家主公认为,如你实力不足以守住邺城,则邺城便是死地。你固然可以强行守之,但如此一来,对方有两种选择。一则猛攻城池,攻克邺城。二则可以暂缓攻城,派兵马尽占周边郡县以及河东河南之地,将你们所有的粮草物资人力的来源全部切断。到最后,邺城成为一座孤城,再慢慢的困死你们。而你们全无逃脱的机会。邺城只能成为你们的牢笼。这两种办法你们都是死路,无非快慢而已。”
慕容德皱眉沉吟道:“李刺史说的不错啊。可是,弃邺城……恐怕不成。我大燕都城中山已失,故都邺城再失去,岂非国灭了?对士气人心都有极大的打击。再想反攻,恐怕便不能了。”
苻朗大笑道:“果然愚钝。人没了,还谈什么?一座城池而已。你燕国兵马在何处,何处便是燕国。人马土地都没了,守着一座邺城又能如何?真是好笑。”
慕容德并不在意他的嘲讽,沉吟道:“如今的局势,我并无其他的选择。倘若弃了邺城,我将何处安身?邺城好歹是坚城,若弃之,岂非无异于自寻死路?”
苻朗呵呵一笑,伸手蘸了茶水,在桌案上画了一道蜿蜒的粗线,又在粗线一侧点了一个点。
“范阳王,此为邺城。此为大河。你邺城在大河之北,毫无屏障。但若你弃邺城抵大河之南,则当如何?便有大河作为屏障。河东河南数郡之地,依旧是你燕国所辖。难道你要等到魏军将大河两岸之地尽数占领,让你无立锥之地么?这叫做退一步海阔天空。凭大河为屏障,据河南河东数郡之地,你的回旋余地更大。魏军无水军想要渡河堪比登天。你燕国尚有水军战船,只需游弋防守,令敌不可偷渡便可。况且,我徐州的援助也可迅速抵达,粮草物资应有尽有,此非死中求活之策么?”苻朗沉声道。
慕容德眼睛盯着桌上的水渍,脑子里迅速的盘算。随着苻朗的讲述,他的神情也越来兴奋,紧皱的眉头也逐渐舒展。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黄河乃天然屏障,我竟忘了。邺城终究是死地,若退到大河一侧,则尚有可为。大河一侧尚有我大燕十数郡之地,大有可为啊。妙计啊,妙计啊。”慕容德喃喃道。
苻朗道:“你明白就好。我家主公说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只要你肯放弃邺城,则局势便有极大变化。稳住战线,便可与魏军抗衡。你燕国便可保不灭。我家主公说了,届时给予你们钱粮兵器上的支持,必要时,甚至可以派兵马助你。当然一切要靠你们自己。”
慕容德吁了口气,缓缓坐在椅子上沉思。苻朗一口一口的喝茶,静静地看着窗外。
“元达,我可否问一句,你徐州为何要这般助我?想要我们拿什么交换?”慕容德缓缓问道。
苻朗呵呵一笑道:“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徐州和你燕国曾有盟约,我主不过是守望相助,不忍见你燕国为北奴所灭罢了。并不要任何的报酬。”
慕容德沉吟道:“李刺史仁义,令人感动。”
苻朗低声道:“范阳王,我主还有更仁义的地方呢。我家主公说了,燕国如今的局势,需要有人站出来收拢人心,否则局势终究糜烂。若范阳王勇挑重担,我徐州会给予承认。范阳王,这岂非是更大的好事?”
慕容德身子一震,眼中的喜悦之色掩饰不住。李徽的意思是,如果慕容德此刻挺身而出,要当燕国之主的话,他会承认他的身份。有了李徽的支持,那么自己便更有底气了。
“我大燕皇帝尚在,老夫岂敢僭越。多谢李刺史看重,但此事恐不能为之。”慕容德道。
苻朗大笑道:“哈哈哈,那是你们燕国内部的事情,我家主公可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希望有人能站出来振奋士气,收拢人心罢了。范阳王愿不愿意,跟我们无关。只是,时也命也。时势造英雄,过了这村,可就未必有店了。”
慕容德呵呵一笑,沉吟片刻道:“退出邺城之事,我还需同手下人商议而决。今晚多谢元达传达李刺史之意,为我出谋划策。请回复李刺史,慕容德感谢李刺史的大仁大义,雪中送炭。不日我将派使前往徐州,商讨后续事宜。元达辛苦了,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苻朗笑道:“好说。那便告辞了。”
苻朗起身拱手,向门外走了几步,又停步道:“是了,魏军不日将抵邺城,你们的时间不多了。若要撤离邺城,需当机立断。迟恐不及。”
慕容德点头道:“我自省得。”
……
送走了苻朗,慕容德在内堂沉思片刻,便大声叫人前来,传令让慕容青慕容麟韩绰等十几名心腹官员和将领前来议事。
众人陆续到齐之后,慕容德便将适才苻朗提议撤出邺城的计划告知了众人。众人闻之,刹那间炸了锅一般。
“不可如此。弃邺城这是什么馊主意。我大燕坚城只剩邺都,若弃邺城,则我大燕亡矣。”有人大声道。
“是啊,邺城是唯一能够坚守之城,弃之,岂不是令我等无立足之地?徐州李徽包藏祸心,此乃让我燕国灭亡之计,不可听之。”有人附和道。
慕容德知道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自己第一时间听到这样的提议也是觉得不可思议的。
“南安王,你认为呢?”慕容德看向皱眉沉吟的慕容青问道。
慕容青缓缓道:“乍听起来,似乎是个荒唐的计划。不过适才叔祖说,借黄河天堑拒敌,以河南河东十数郡之地,或可有卷土重来的资本。若能拒敌于大河,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谋划。倘若我守军不受重创,没有死伤五干精锐兵马的话,我或许不会同意这样的提议。但现在,这未必不是个好主意。”
一旁的慕容麟听了这话,脸上颇有些不自在。
“韩别驾认为呢?”慕容德问韩绰。
韩绰抚须沉吟道:“就计划本身而言,绝对可行。不过,我所担心的是,李徽派人前来目的何在?我军胜败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如此热心指点,还要主动援助,这背后藏着怎样的目的。”
慕容德道:“苻朗说,那是李徽认为两国曾为交好之国,不忍见我大燕沦为北奴铁蹄之下,故而有守望相助之心。老夫猜想,这或许因为南定公主是我们慕容氏王女,李徽和我慕容氏也算是姻亲的关系吧。”
慕容麟冷笑道:“叔王未免把李徽想的太好了些。他的目的其实很明显,你们莫要信他的鬼话。”
“赵王认为他有什么目的?”慕容德问道。
慕容麟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李徽是要利用我们替他挡住魏国兵马。需知我大燕一旦被攻灭,他徐州再无屏障。拓跋氏如虎狼,可不像我大燕那般跟他徐州和平相处,必将要将矛头对准徐州。若我们在大河南岸站稳脚跟,便为他徐州屏障,替他顶着强大的敌人。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你们以为他会那般好心么?”
慕容麟这么一说,众人恍然大悟。慕容德也有醍醐灌顶之感。之前他便一直疑惑为何李徽会这么乐于助自己。现在看来,慕容麟说的才是真正的原因。
“叔王,我也同意撤出邺城。撤到大河对岸,对我们是有利的。魏军水军不济,我们泰山郡鲁郡尚有部分水军战船,阻挡拓跋珪的兵马渡河绰绰有余。以大河为屏障,可阻断对方进攻站稳脚跟,之后再徐徐图之。这是目前而言最好的办法。”慕容麟道。
见赵王南安王韩绰等人都同意,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也开始认真的思索起来。
“叔王,虽则我们可撤,但也不能让李徽平白无故的利用了。他要利用我们当屏障,那便要付出代价。我建议叔王向那苻朗提出,让李徽提供给我们兵马火器,而不仅仅是粮草物资。特别是火器,要他们供给我们大量的火器,那是可以逆转战局的兵器。若是不给,我们便威胁他们,放拓跋珪过河,来个玉石俱焚。让他徐州也没好日子过。”慕容麟又道。
慕容青皱眉道:“这恐怕不好吧。无论李徽是何目的,他愿意援助我们,总是件好事。我们也不是为了他而战,我们是为了我大燕的存亡而战。就算没有李徽的帮助,我们也一样如此。借此要挟已是不该,更遑论说什么玉石俱焚,拿我大燕的社稷存亡去负气而为,岂不贻笑大方?”
慕容麟反唇相讥道:“你懂什么?当此之时,便要敢于豁得出去。李徽既要利用我等,又岂能不付出代价。当取不取,当予不予,焉有是理?”
慕容青呵呵笑道:“只怕是这种时候反去要挟别人,有些自不量力,为人所笑。我们如今的局面,只能背靠李徽,站稳脚跟。前有虎狼,你倒要去招惹后面的雄狮,是何道理?”
慕容麟正待反驳,慕容德站起身来挥手制止道:“好了好了,二位不要再争吵了。你们说的那些事都是后话。眼下既认为要弃了邺城,那便要快速行动。拓跋珪大军数日将至,迟了就来不及了。这样吧,也不必再商议了,我决定了,弃守邺城。当下商议一下,该撤往何处?”
众人见慕容德已经决定了,便也不在此事上纠缠。当下众人七嘴八舌的商议了一番,一致决定撤往东郡所属滑台安顿。一则此处大河开阔,易守难攻,魏军无法渡河,甚为安全。二则东郡乃粮产丰茂之地,乃出了名的粮仓所在。田亩肥沃,灌溉方便。退往滑台,不虞粮草之事。
另外,东郡之侧有东平郡、濮阳郡、济阴郡围绕。东南有任城郡,南边有陈留郡和高平郡。无论距离徐州还是东边的姚秦以及淮南之地都有缓冲的空间。而且可以就近从各郡征调人马物资集结,有利于后续作战和发展。
商议既定,众人立刻分头行动。这一次退出邺城,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所有的百姓自然是要跟着迁徙而走,城中的一切也都要捣毁,不留给拓跋珪任何有用的东西。
当然,故土难离。本来铆足了劲要誓死守城的百姓们得到要撤离的消息,都不肯离开。慕容德亲自去劝说百姓们,晓之以请动之以理。又拿出魏国屠城,鸡犬不留的例子来劝说百姓离开,百姓们这才不得不收拾家当,拖儿带女的开始撤离。
整个撤离行动持续了四天四夜的时间。全邺城百姓和兵马加在一起有十七八万人,他们从邺城一路往南,抵达黄河渡口,队伍逶迤二三十里。
抵达渡口之后,数十艘渡船没日没夜的摆渡,将他们全部送到南岸。然后步行数十里,抵达滑台。
在第五天,留守于邺城的最后一支燕军的骑兵小队开始纵火。城中所有的房舍店铺纷纷被点燃,邺城皇宫也被点起了大火。
这座燕国故都,曾繁华无比。但此刻,已然化为火海。火海之后,便成废墟。所有这里发生的一切,一些人一辈子在此的记忆,那些美好的一切都被烈焰吞没。
拓跋珪的先头兵马很快便探知了邺城的大火。当拓跋仪等人率军赶到之时,邺城大火尚未熄灭。满城热浪蒸腾,墙倒屋塌,烟雾弥漫不可逼近。
数日后拓跋珪率军抵达,策马进入已成残垣断壁的邺城之时,心中甚是唏嘘。他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按理说,不费一兵一卒拿下邺城,周边郡县也都尽皆占领,整个关东黄河以北之地尽入自己之手。这当然是令人高兴的事情。不过,慕容德退到黄河南岸的消息还是让他如鲠在喉。这慕容德还真是有些魄力,居然放弃了邺城去了南岸。此举确实令魏军鞭长莫及。
拓跋珪站在皇城的废墟上,脚下是一块断裂的石碑,那上面刻载着当年慕容氏修造邺城皇宫时候的铭文。此刻碑文断裂,皇宫也成了一片废墟。
“大王,我们做到了。我们占领了中山也邺城,关东之地到手了。虽然慕容德逃了,但终究逃不过我们的手心。恭喜大王,贺喜大王。”拓跋仪站在一旁沉声道。
拓跋珪纵声大笑,点头道:“是啊,慕容氏不可一世,终究被我们踩在了脚下。燕国看似未亡,其实已经亡了。慕容德老迈,能撑多久?且让他先呆着,我可不过河去追他。咱们还有别的事要做。”
拓跋仪道:“大王说的是。大王,但不知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呢?”
拓跋珪道:“先稳定关东民心,休养生息,积累粮草物资。待积累的差不多了,我们便去攻那里。”
拓跋珪的手向着西边一指,大声道:“关中之地,吾必取之。一统北方,这本就是我的夙愿。姚兴舒服的太久了,他还收留了不少我的仇人。什么赫连勃勃,什么独孤部的刘显等人。这些事,我可都记着呢,一天也没忘。之前,我大魏力薄,不同他计较。如今,我岂能容他。”
拓跋仪点头道:“正是。我希望,大王一统北地之后,咱们再往南。听说南边的风物更美,土地更肥沃,遍地都是财宝。大王一定要让我大魏的铁蹄踏上这世间的每一寸土地,让天下所有的地方,都成为我大魏牧马之地。”
拓跋珪哈哈大笑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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