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的京城,气温依旧炎热如火。
但京城上下眼下显然在意的不是天气,而是一件已经即将成为事实的惊天消息。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京城之中从七月中开始便流传着大量的消息。消息的来源很多,有的是从朝廷之中透露出来的,有的是在名士大族们的酒宴之中传出来的。总之,所有的消息来源传出来的消息都指向一件事,那便是大晋皇帝要让贤了。他要将皇帝之位让给楚王桓玄了。
以前,类似这样的消息总是会得到控制。胡乱谈论这种事的人,都会被朝廷派出的人员暗查之后抓捕控制,给予严厉的惩罚。但这一次不同,消息传出之后,从暗地里的谈论到公开的谈论,没有得到任何的控制。仿佛有人纵容此事一般。哪怕在大街上大声讨论此事,也没有人出来管你。
正因如此,消息的细节五花八门,唾沫横飞之际,描述的活灵活现。
什么大晋皇帝已经卧床不起,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大限将至。陛下无后,急欲托付江山。楚王美材,陛下欲效仿尧舜之君,效仿禅让之事。
什么各地祥瑞显现。如青溪河中有青龙现身,背有金字‘龙起江头,草木承天。’八字。有人解之曰:草木合在一起乃是‘桓’字,承天则为承天命之意。龙起江头,便是点名了桓氏发迹之地,荆州江陵,乃桓氏起事之地。这八个字便预示了桓玄即将承天命登基之意。
又有京城方士,于京城夜游,行至乌衣巷桓玄楚王府之时,见红光直冲天际,空中有青龙隐没飞翔。此乃天子之兆。
还有名士大族流传,某日同楚王宴饮,楚王醉卧花园之中,不久彩蝶围绕,飞鸟聚集于旁守护。预示着楚王乃万物之主,天命之人,连飞鸟彩蝶都围绕护丛云云。
总之,各种干奇百怪的说法层出不穷,无不在为桓玄即将承接大晋社稷而造势。搞得全城沸沸扬扬,风风雨雨。
这所有的一切自然是桓玄的手段。他已经等不及了,急于要攫取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了。这件事其实在他去年率军攻入京城之后便该做了,只是中间发生了许多事,一直拖延到了一年多的时间。
而年初和年后发生的京口之战的失败以及攻豫章的失利,反而让这件事变的更遥远了。桓玄意识到,自己不能去顾虑太多,等到一切都齐备,条件完全的合适才去做这件事了。因为永远有意外发生,永远会有阻碍的因素出现,不如快刀斩乱麻,生米煮成熟饭。
当然,有些必要的条件是要具备的。比如七月里从西北调集而来的兵马陆续抵达,京城之中和姑塾的驻军已达到了二十万之众。这便是必要的条件之一。一旦行事,必须要有强大的武力来保障震慑,否则必生混乱。兵马便是自己最大的保障和后盾。
另外,一些强大的地方势力也需要征询他们的意见,进行安抚和试探。比如徐州李徽这颗眼中钉肉中刺,必须要探知他的态度。桓玄虽然做好了李徽生事的心理准备,但最好能够互不相干,就算不支持,也不能反对自己。
为此,桓玄派人送了一封密信给李徽,信上隐秘的暗示李徽,大晋皇帝司马德宗有禅让皇位之意。表示自己身为大晋之臣,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征询李徽的想法。或者请李徽上奏朝廷,劝解司马德宗放弃这种想法。
信上又说,即便司马德宗想要禅让帝位,他觉得李徽德望才能冠绝天下,为最好的禅让人选。如李徽有意,他愿意征询所有人的意见,助李徽一臂之力。李徽若得禅让之后,他会率军退回荆州,服从新皇,拥戴新皇,绝不会做出不恰当的事情来。
桓玄信上还说,如果李徽无意接受禅让,或者陛下不肯。那么不管是谁成为新皇之后,都尊重李徽的地位。譬如自己若是得禅让,会允许李徽以徐州之地为国,裂士封王,结为兄弟之国,互相倚重,永不为敌,共享天下云云。
为了能够稳住李徽,桓玄这封信的意思甚至是愿意接受李徽也同时称帝,将徐州所辖之地从大晋分裂出去,建立另外一个国家的事实。这既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让李徽麻痹的做法。如果桓玄接受禅让之后愿意徐州立国,承认李徽建立新国的地位,这无疑是一个最大的诱饵。而桓玄是始作俑者,世人也怪不得李徽紧跟其后。这其实便是一种利益权力上的极大的诱惑。
为了能够达到目的,桓玄可谓是绞尽脑汁。
不过,李徽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在接到信之后,李徽回了一封信,信上只有寥寥几句话。
“楚王欲行大事,何须询问他人。天行有道,天命有归,若天命归于楚王,他人反对又能如何?若天命不予,机关算尽,又当如何?只需顺天命行事,不可逆天而行便可,成败胜负,又当如何?”
这封信像是警告,又像是鼓励。态度暧昧,不明所以。没有正面回答桓玄的信中内容,却又似乎已经回答了。
桓玄有些恼火,但他似乎从信中咂摸出了李徽对这件事并不反对的意思。他说欲行大事无需问他人,他说成败胜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做。这不是鼓励自己去做是什么?总之,他不正面回答,自己便当他默许便是。即便他反对,也不能阻挡自己的步伐。
不过,桓玄倒是从李徽的信中得到了启发。李徽说要依天命行事。天命是什么?桓玄的理解便是各种祥瑞和征兆,各种让百姓们都相信自己是真命天子的东西。
于是乎,便有了京城之中流传的那些所谓的征兆,所谓的祥瑞。当然无一例外都是桓玄的人故意放出的风声,以烘托气氛,引导民意。而那些重大的敏感的消息,也是桓玄让人放出来,且不加约束的。
桓玄就是要试探百姓们的反应,引导百姓们的心态,烘托自己即将篡位的气氛。这么做也可以早早的将一些反对者揪出来,早早的解决他们。在七月下旬这段日子里,城中已经莫名其妙的消失了数百人。这些人都是在公开或者私下的场合抨击桓玄篡夺之举的人。他们统统被秘密抓捕,在不知名的角落被杀死。
总之,整个七月,京城沸腾。桓玄要被禅让为帝的事情已经箭在弦上了。
八月初五,夜。
正在寝殿之中熟睡的司马德宗被嘈杂的脚步声惊醒。他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身来,只见帷幕之外灯火晃动,人影闪动。似乎有很多人进入了寝殿之中。
自从被软禁在宫中之后,这还是第一次突然间寝殿里来了这么多人,变得这么热闹。
帷幕掀开,刺眼的灯笼的光亮让司马德宗眯上了眼睛。几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了司马德宗的床前。一个人声音低沉的开口了。
“陛下,臣等很抱歉打搅陛下安眠,但有件事需要陛下办一下。陛下办了之后,便可以继续安稳的睡觉了。”
司马德宗听出来了那人的声音,那是桓伟的声音。这些天来,只有桓伟经常出入宫中,拿来一些诏书让自己签字颁布。司马德宗对他最熟悉,所以一听便听了出来。
“要……要朕……做什么事?”司马德宗结结巴巴的道。
“这里有一份诏书,请陛下亲笔抄录一遍,盖上玉玺,明日一早昭告天下。”桓伟从怀中取出一卷纸,递在司马德宗面前。
司马德宗忙穿鞋下地,伸手接过。桓伟喝道:“来人,掌灯。”
寝殿中的烛火点亮,满殿光明。司马德宗展开了那卷纸张,上面写着一些字。司马德宗凑近巨烛,逐字阅读。
“朕承洪绪,御兹神器。本拟图强,振德修望,中兴鼎器。然晋德已衰,天命改移;运数去晋,讴吟有归。咨尔楚王玄,历数在躬,允集明哲。扫清内难,勋高伊霍;涤荡九区,泽被苍黎。四海倾属,人神同归;龟筮协从,兆庶同契。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昔唐尧禅舜,大禹授启,咸以至公承乾,允符历数。朕仰瞻乾象,俯察民心,今追踵尧典,禅位于楚王。王其陟元后,奉天明命,光宅寰宇,绥靖烝民!”
司马德宗读罢诏书,手指抖动,那诏书无声滑落于地,司马德宗也浑身无力的跌坐于地上。
“你们……你们这是要逼朕禅让帝位了么?你们当真要这么做了么?”司马德宗颤声道。
桓伟沉声道:“陛下,请注意你的言辞。什么叫逼你禅让?是陛下自愿禅位于楚王,奉天命,顺民意而为之。陛下可不要乱说话。”
司马德宗叫道:“桓玄呢?桓玄呢?朕要见他,朕要当面问他。”
桓伟冷声道:“楚王哪里有空。天已三更,楚王要准备明天的禅让大典,要试新的冠冕合不合身,还要和礼官详谈细节。哪里有空见陛下?陛下,不要磨蹭了,你知道有今日的,何必恋恋不舍?但凡你有本事些,努力一些,大晋也不至于到今日的地步。你现在留恋了,又有什么用?快些誊写诏书,干脆些。若这时候磨蹭,惹的楚王不快,于你可不利。干脆一些,楚王不会亏待你的。”
司马德宗长叹一声,知道事不可违。于是慢慢的爬起身来,来到桌案之旁。桓伟命人给他磨墨,司马德宗提笔蘸墨半晌,终于咬了咬牙,在黄绢上一笔一字的抄写下诏书。最后,盖上了朱砂大印。
做完了这些,司马德宗像是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干了一般,跌坐在蒲团之上。
桓伟拿起诏书,吹了吹墨迹,读了一遍,脸上露出笑容来。他将诏书仔细卷好,藏于锦盒之中。
“陛下,好好的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上殿宣诏。臣便不打搅了。陛下,你该高兴才是。这么个烂摊子,从此不用操心了,自有楚王替你操心,你还不高兴么?从此以后,你也不用住在这里。外边天宽地阔,你可以舒舒服服的享受了,真是令人羡慕啊。陛下,臣告退了。”桓伟笑着说道。
司马德宗低着头坐在地上不说话,桓伟也不在乎他的反应,一摆手,带着众人离开。
帷幕落下,灯火远去。寝殿之中恢复黑暗。司马德宗坐在黑暗之中,听着外边夜风飒然,沙沙宛如落雨。夜鸟悲鸣,宛如哭泣之声。
突然间,司马德宗心中诸般情绪袭来,一时控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
清晨的晨露很快蒸发殆尽,朝阳初升,又是新的一天来临。
这个初秋的清晨和往日的清晨并无太多的区别,特别是对于街市中的百姓而言。街市两旁的店铺伙计们正睡眼惺忪的打开木栅门准备开业。街角的面铺和饼店依旧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各大城门口,城外的百姓担着柴薪和青菜,赶着牛羊鸡鸭川流不息的进城。秦淮河码头上的苦力,已经在清晨的阳光之中挥汗如雨,用他们黑黝黝的身体肩负一家的生计。
总体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清晨而已。但是,这又是个极为不寻常的清晨。因为,今日大晋走到了他的尽头,将迎来一位篡位者,让大晋硬生生的戛然而止。对于历史的洪流而言,今日显然这洪流显然拐了个弯,进入了另外一条河道之中。
台城之中,钟鼓其鸣。
文武百官从太极殿前的台阶缓缓入内,参与今日的朝会。知道今日朝会内容的人神色兴奋而期待,不知道的或者是只知道一些风声的人,则满怀忐忑和不安。
进入殿中的人很快便觉得不对劲,他们惊讶的发现了久违的司马德宗。他没有坐在宝座之上,而只是穿着一片普通的袍子,站在殿宇上首,像个当值的宫中仆从一般,神色迷茫。
殿上那经过精心擦拭,并且重新装饰之后精美之极的宝座闪闪发光,空空的立在那里。
桓玄在桓嗣桓伟等人的簇拥之下阔步而来,众官员纷纷让开通道,躬身行礼。桓玄迈着方步来到上首,看着站在那里的司马德宗,缓步走到他面前。
“陛下,臣桓玄有礼了。”桓玄沉声道。
司马德宗看着桓玄,煞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哑声道:“不敢受礼,我当向楚王道贺才是。”
桓玄微笑道:“那也没什么可道贺的,陛下圣德,委以重任,臣必不负陛下所托便是了。请陛下放心。”
司马德宗道:“我自然是放心的。”
桓玄一笑,转向群臣,扫视殿中,缓缓道:“诸位,陛下有大事宣布,请诸位静听。”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司马德宗,司马德宗点点头,面向群臣,缓缓道:“众卿,今日确有要事宣布。朕已拟诏,一切皆在诏书之中。请桓伟大人代为宣诏。”
桓伟挺着肥胖的肚子出列,转身过来,面对群臣,取出了锦盒之中的诏书,展开宣读。
“朕承洪绪,御兹神器。……咨尔楚王玄,历数在躬,允集明哲。……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昔唐尧禅舜,大禹授启,……朕仰瞻乾象,俯察民心,今追踵尧典,禅位于楚王。王其陟元后,奉天明命,光宅寰宇,绥靖烝民!”
桓伟声音洪亮,洪亮到甚至有些刺耳。声音嗡嗡的,在大殿梁柱之间回荡,在精美的蟠龙雕饰,飞檐拱角之中穿梭,刺入所有人的耳鼓之中。殿中群臣有的神色兴奋,有的面无表情,有的面色阴沉,有的神情扭曲。
桓伟诏书诵读完成,缓步退到一旁。司马德宗轻声道:“便是这件事了,你们都听明白了?从今往后,朕不再是皇帝了。朕将皇位禅让给楚王,从此以后,楚王便是皇帝了。朕……不知说什么才好,总之,朕感谢你们,这些年来,为大晋做的事情。朕无能,让位于贤者,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就这样吧。”
“陛下!”殿中有人大声哭叫出来。那是几名年老之臣。
“哭什么?陛下禅让给楚王,乃是圣德之举。新皇登基,乃是大喜之事。尔等哭嚎,是为何意?”桓嗣大声喝道。
“我等,我等乃是喜极而泣。楚王登基,我大晋有救了。”哭泣几人人老脑子不傻,连忙道。
桓玄微笑拱手,朗声道:“诸位,陛下贤明,禅让皇位于我,我心中着实忐忑。但一想到天下之事,万民悲苦,我便觉得责无旁贷。陛下放心,我桓玄必不负陛下美意便是。”
桓伟在旁大声道:“行禅让之礼。请新皇更衣受禅。鼓乐起。”
鼓乐齐鸣,宫人四出,将冠冕给桓玄穿上。群臣跪拜,道贺新皇,在一片歌功颂德和鼓乐声中,桓玄登上台阶,坐在宝座之上。透过冕旒,桓玄看着下方跪拜的百官,心中如炸裂一般的喜欢。
“阿爷,你看到了么?你当年未曾实现的梦想,儿子替你实现了。从此,这天下不再是司马氏的天下,是桓氏的天下了。阿爷,你在天之灵,当可安息了。我终于当上了皇帝了,我是皇帝了,真是……如在梦中……”桓玄心中志得圆满,思绪万干。
在鼓乐声中,桓玄下诏,改国号为大楚,改元永始,大赦天下,封赏百官,欢庆十日。
随后又下诏,追桓温为宣武皇帝,神位供奉太庙。
又下诏,迁司马氏宗庙至琅琊国,晋国先帝神主一起迁往琅琊。这天下是桓氏的天下了,司马氏的宗庙神主之位怎可留在建康。
又下诏,封司马德宗伟平固王,迁于寻阳城中居住。
……
……
一连串的诏书下达,传诏的人员奔走于台城,宣告于街市,忙的不亦乐乎。传诏的使者,出走于四处城门,将这个炸裂的消息传遍各地,通知四方。
晌午时分,京城百姓们已经尽数知道了桓玄受禅即位的消息,他们已经从大晋子民变成了大楚百姓了。许多人呆呆而立,不知所措。也有人放起了炮仗,敲起了锣鼓。
更有人收拾细软,带着家人准备离开京城,因为他们嗅到了风雨将至的味道。
午后时分,司马德宗坐着一辆普通的马车,在十几名扈从的陪同之下,从西城门离开京城,一路西去。
彼时,城中正锣鼓喧天,热闹无比。志得圆满的桓玄正乘坐华丽的车辇巡游街市,享受着百姓们的道贺和朝拜,风光无限。
(本卷终。请看下卷:谁共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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