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高气爽。
今年的八月和往年的八月有相当大的不同。往年八月,正是秋收时节,徐州南北之地都颇为繁忙。为了确保粮食的产量,会等稻米秋粮完全成熟再开始次第收割。时间由南至北要持续一个月之久。
但今年,在八月十五之前,粮食已经全部收割完毕,只剩下少量的尚未成熟的田亩而已。即便南方的稻米还没有完全的成熟,徐州衙署也下令立刻开镰收割。这对于很注重粮食收获的徐州而言,颇不寻常。
不仅如此,其他各方面都有不寻常之处。徐州各大码头的船只聚集,码头上比之往年更加的繁忙。大量的物资被装运上船,蒙的严严实实的货船组成船队,没日没夜的来往进出,不知驶向何方。
各大作坊也加班加点的赶工。火器火药作坊每日通宵灯火通明。盔甲兵器作坊也是如此,甚至干粮制作作坊,相关的帐篷睡袋携带的水囊军衣等各大作坊也都忙碌无比。大量的物资被严密打包,然后运往码头装船运走。
按照徐州的规矩,中秋节已经正式成为节日。军民百姓可以享受一天的中秋假期。这个规矩其实已经实行了六年了,已经为徐州百姓所接受和认可。
不过,对于东府军将士而言,中秋节并不是他们所能享受的节日。往年的中秋节都是如此。但今年却不同,许多东府军军人家庭在中秋节当日见到了他们在军中的丈夫父亲或儿子。
东府军破天荒的放了一天假期,让一些东府军的将士回家团圆。那些驻地遥远的,也想家中亲人写信保平安。
虽然这些将士没有说出原因,但是,敏锐的家属们还是意识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从休假兵士们欲言又止,依依不舍的神情之中,能感觉到有些重大之事要发生。
整个徐州,在进入八月之后的整个气氛,变得极不寻常。空气中弥漫着忙碌紧张的意味,似乎有大事要发生。
这一切当然是同桓玄称帝之事有关。在桓玄称帝的诏书送达徐州之后,李徽便已经召集了徐州主要军政要员商议。商议的自然是起兵讨伐桓玄之事。
对于徐州上下而言,这是他们数年前便希望李徽做的事情,今日终于要开始了。上上下下自然是精神振奋,求之不得。在李徽提出讨伐桓玄的建议之后,他们几乎不假思索的全体同意出兵,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的意见。
对李徽而言,这也是他等待了数年的时机。李徽知道自己一直被人诟病为没有进取之心。早在数年前,苻朗献出玉玺之时,徐州上下便劝李徽起兵自立。但时隔四年之久,李徽才真正的提出了起兵。这其中自然有实力不济的担忧,有不打无准备之仗的战术需求,更重要的还是基于大局和形势的考虑。
之前,南北不定,徐州面临着南北的压力,局面是其实是不利于做出行动的。燕国时刻对徐州保持着巨大的压力,看似平静的北方边境,其实危机重重。而现在,燕国已被魏国攻入关东,慕容德成为了徐州的屏障,且根本不可能对徐州有任何的觊觎之心,看似不稳定的北方局势反而到了最为稳定的时刻,对徐州而言,外部环境其实是压力最小的时刻。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桓玄终于按捺不住篡夺了大晋的皇权,这正是李徽需要的出兵的理由和要占据的道德制高点。
关于这一点,李徽显得和所有人格格不入。在徐州内部,这一点的争论最为激烈。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所谓的出兵的理由并不重要,道德上的制高点也没有意义,而只需实力碾压对手便可。因为这年头,实力便是一切,实力便是根本,其他的一切都是虚的。
李徽理解他们的想法。大晋所处的乱石之中,正是礼崩乐坏,道德崩溃的时代。暴力杀戮无处不在,武力强悍实力庞大是许多人唯一的追求。实力强大者可以消灭弱小者,掌控他们的命运。其他的一切在武力面前都是无关紧要的。
大大小小的势力此起彼伏,互相倾轧。有的衰亡有的兴起,遵循的便是实力大于一切的原则。所以,绝大部分人这么认为,也是无可厚非的。
但是李徽却知道,实力强大只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而真正要结束这乱世的手段是要重新建立秩序,完成由乱及治的彻底的转变。
如果说,李徽只是想成为一方之霸主,成为这个时代中昙花一现的某方势力中的一员的话,那么确实无需去考虑太多。但李徽自从被迫走上了争霸之路,被主动或者被动的赋予了拯救苍生万民的重任之后,李徽便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答案是毋庸置疑的,李徽希望能够结束这从汉未以来持续了两百年的混乱局面。希望能够真正的解除这种倾轧分裂残暴疯狂的混乱时代。因为李徽自己便经历了这个时代所带来的痛苦,也见识了更多的令人发指的罪行和普通百姓非人的痛苦。
正因如此,李徽才会仔细的考虑一些问题,而不是草率的出兵,草率的行动,以达到一个权宜的治标不治本的后果。
作为一个穿越之人,李徽深知,乱世的终结绝非只是靠实力强大这一个条件。长治久安的大一统的世界的建立,需要的是一系列的各方面的条件的达成。实力固然是一方面,顺势而为,占据道德制高点,赢得人心的拥戴等等都是条件之一。若无其他条件,所谓的依靠实力建立的世界就像是沙上之塔。
历史的教训告诉李徽,那些看似强大的靠着武力一统天下的朝代,想靠着愚民或者是暴力恐怖手段来维持统治的,最终都难以如愿。会被另外一个强权所代替。秦朝奋六世之余烈,以强大的武力一统天下,结果二世而亡,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妄图以焚书坑儒的愚民政策,妄图以暴政维持统治,最终便是短命的下场。而长治久安的王朝,一定是得到了百姓的支持,在实力之外作对了一些事情。
李徽并不责怪荀康苻朗等人在这方面的认识。他们受限于这个时代,用这个时代的惯性思维去思考问题,那是他们的局限性所致。而自己,既然经历的比他们多,便要主导自己的行为,做出正确的选择。
所以,李徽需要时机。桓玄篡位,便是一个最佳的起兵的契机。以讨逆为名的举兵,更具有合法性和共鸣。起码天下人不会因此而反对自己。设若司马氏在位,自己若是悍然举兵的话,那便是道义上的叛乱,在道德制高点上便失去了先机。
李徽当然需要所有百姓的支持,民心永远是关键。得到百姓的支持,便有源源不断的实力的来源,便占据了权力的合法性的来源。这些道理,有些人暂时是不会懂的。
即便有所分歧,并不影响徐州上下的团结。因为徐州众人对李徽视若神明,他们亲眼看着李徽将徐州发展成今天的模样,看着李徽将一条条看似不合时宜的措施落实并且开花结果,看着李徽将徐州带上了一条强盛之路,自然是人人心中钦佩。言语或许不能令人信服,但是事实却是最好的说服他人的证据。务实大于务虚,是徐州上下绝大多数人共有的共识和品质,故而徐州这么多年来前进的方向一致,自然有了好的结果。
不过,即便决定了起兵讨伐桓玄,却也不能操之过急。李徽和徐州主要官员们都明白,此次起兵,将不再有任何的回旋余地,将是一往无前不达到目的不罢休的行动。所以,各方面的准备必须要周全。
这种准备包括两方面,一是东府军的兵马战备,作战物资的准备。包括军队的调遣重整,火器火药兵器盔甲战马战车的全部的清点和供应,以及数量质量的大范围的检查就位。包括了后勤运送的调配的路线计划等军事作战和后勤方面的准备。
另外便是战前的动员激励,不仅包括了东府军将士在内的动员,也包括了徐州上下官员的思想的统一,徐州百姓的备战的动员在内。
正因为如此,徐州上下展开了一系列的轰轰烈烈的大调动,大动员,大运输,大调配的事务。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物资粮草的调运已经在决定出兵之后便开始。从北徐州以及淮阴等地调运来的粮草物资火炮火器已经提前开始向着广陵和临海郡两处调运。这两处将作为东府军进军的后勤据点使用,负责辐射京口淮西江淮之地的所有兵马的供应之需。
而军中的作战动员也已经开始,此番参与作战的兵马已经确定。以淮阴卫戍区的三万兵马和广陵彭城京口以及江淮四郡驻扎九万兵马为主力,组建成人数约为十二万五干人的大军。这支兵马将包括约七万步兵,两万骑兵,一万五干名水军,外加两万名火器兵在内,形成主力军团。
这样规模和数量的参战兵马,在东府军的作战历史上还是第一次。东府军兵马最大一次规模的作战调动,应该要追溯到慕容垂率三路大军进攻徐州之时。而那时,实际上东府军的迎战兵力也没超过十万。而此次,东府军在册的全部二十万兵马便动用了六成之多,堪称极大规模了。
此次作战以中部和南方的兵马为主,周澈率领的北方卫戍区的四万大军并没有调动南下,也是因为北方的局势使然。虽然整体北方的局势压力减小,利用慕容德作为缓冲的策略已经奏效,但是难保北方的局势恶化崩盘,导致边镇告急的事情发生。所以,确保北方边境的安全才能让徐州兵马安心作战。李徽可不希望到时候不得不分兵北救,搞得手忙脚乱。而十二万五干兵马的数量,也是目前能够集结的兵力的全部了。
于此同时,徐州全境的退伍的东府军召回动员,民夫征集也即将开始。这些年东府军退伍的兵士超过五万,这些退伍的兵士将作为预备役兵马使用,一旦兵力短缺,需要补充兵马,这些老兵可以迅速补充入军,迅速进入战斗角色。这可比招募新兵,花费时间训练要快速有效的多。
而战争需要的后勤运送的重任,需要大量的百姓支撑。故而,组建一支庞大的后勤补给人力的队伍对作战极为重要。根据李徽的要求,各郡太守开始动员青壮百姓参与后勤民夫队伍,李徽的要求是,徐州所辖十九郡需组建一支十万人的民夫后勤队伍,集中大小船只五百艘,车马起码两干辆,恐怕才能保证粮草物资的运送和各种后勤补给的重任。
正因为需要进行这些准备,李徽下令提前进行秋收,以完成今年最大的一项事务。提前秋收虽然损失一些粮食,但此刻争取时间,一门心思心无旁骛的动员作战更为重要。
军中的动员之后,李徽也下令东府军中有条件的部队给将士们破天荒的放了中秋节的假期。要打仗了,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战死沙场。让他们回家和亲人团聚过节,也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让他们在战前感受到家得温暖,见亲人一面。
……
八月十五,李徽府中也摆下了大型家宴。
这一次,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团圆的中秋家宴。不仅是张彤云阿珠和顾青宁三个有名分的妻妾,此番谢道韫母子,苻宝苻锦两姐妹都被请来参加宴席。连同妻妾儿女以及顾兰芝在内,厅中坐的满满登登,可谓是大团圆。
众人其实都知道此次李徽将所有人都请来团聚的目的,她们也都从各种渠道知道李徽即将起兵的消息。她们也都明白,此番起兵意味着什么。
虽然这么多年来,徐州安定平和的日子已经让她们习惯了眼下的生活,但是她们知道,终有一日,这样的事情会发生。这不已她们的喜好为转移,她们只能期盼一切都顺利。
宴席上气氛融洽,没有人提及眼下的大事。所有人都似乎小心翼翼的避免这样的话题。众人欢声笑语的吃了一顿饭,随后去后园赏月吃瓜果。
张彤云表现的很大度,对苻宝苻锦颇为爱护照顾。赏月时还亲自拿起笛子,吹奏了一曲。苻宝苻锦也唱了小曲应景。知道初更时分,众人才兴尽而散。
苻朗来接走了苻宝苻锦,李徽则亲自送谢道韫回钵池山茶园。
马车出了城门,沿着宽直的大道缓缓而行。月光之下,秋夜静谧安宁,马蹄声哒哒哒的响着,脖子上的铃铛哗啦啦的晃动着,一切都是那么的安宁惬意。
李徽坐在马车座位上,将头靠在谢道韫柔软的臂膀里,眯着眼听着马蹄之声,闻着谢道韫身上香馥的气味,心情格外的安宁。
“夫君喝多了酒么?若是劳累了,便请回去吧,你不必送我回钵池山的。有护卫送呢。”谢道韫伸手轻抚李徽的面颊,柔声道。
李徽摇摇头道:“我没醉,也不累。我只是想多享受享受眼下这安宁的时光。毕竟……这样的时光恐怕很久都不会有了。”
谢道韫轻声道:“你是说,很快要举兵讨伐桓玄之事?你心里担心是么?”
李徽点点头,又摇头道:“是这件事,但我并不担心。只不过,战端一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谢道韫没说话,纤长的手指轻轻在李徽的额头摩挲。
“阿姐,许多人问我。我徐州自保有余,如今百姓安乐,地方富足,社会和谐,人人得享太平安宁。且我徐州早已独立于朝廷之外,大晋存灭,与我们并无关系。却又为何要将徐州卷入这场战争之中,让我徐州上下不得安宁?让无数子弟赴死,让徐州百姓卷入痛苦之中?对这样的询问,阿姐你怎么看?”李徽沉声道。
谢道韫沉默片刻,轻声道:“这种想法情有可原,也不能说他们说的不对。但究其根本而言,此乃自私之言。这些年来,我们看到了太多的崛起和衰落,杀戮和血泪。在这样的世间,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又如风中之树,浪外之堤,树欲静而风不止,堤高于岸,浪则催之。没有一处地方可以置身事外,没有一处地方是世外之地。徐州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威胁,也并非便是太平无事。若是以为能够独善其身,安于现状,则不知居安思危之理,最终会死于安逸,沦为他人禁脔。”
李徽坐起身来,看着谢道韫美丽的脸庞,轻声道:“还是阿姐明理。”
谢道韫道:“这些不是道理,而是现实。”
李徽叹道:“可惜这些道理,并非人人都懂。”
谢道韫道:“李郎是做大事之人,有些人的误解其实无关紧要,李郎只需做你认为正确的事便是。”
李徽沉声道:“可是,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
谢道韫道:“夫君曾说过,为天下苍生为念,结束这世间的动乱和苦难。这难道不是对的事情?倘若为了徐州自保,苟安一时。李郎岂非也和那些人一样,只是为了一时的安宁么?那这天下人谁来救他们?何时才是真正的太平。我们的儿女子孙,淮儿泰儿弘儿他们都要生活在这混乱之中,我们或许可以终老而死,他们呢?那干干万万的天下孩童呢?永远重复这样的噩梦么?李郎,你是唯一能够改变这一切的人,你万万不要动摇,不要怀疑自己。天降大任,自当勇于担当,当仁不让。”
李徽抓着谢道韫的手笑道:“阿姐便对我如此信任么?可阿姐想过没有,此番起兵,万一失败,岂非一切努力化为泡影。到那时,我就像是那苻坚,慕容垂一般,虽有大志,却壮志难酬,反而坏了大好的局面。到时候,会不会为人所嘲讽唾骂?”
谢道韫笑道:“当真如此,那便说明你不是天降大任之人,那也只得认命,还能如何?但我不觉得苻坚慕容垂他们可悲可叹,我反而很钦佩他们。他们做了他们想做的事情啊,无论成败,他们总是敢为之。敢为这两个字是多少人做不到的事情。古往今来,多少人心中有蓝图丘壑,却不敢为之。敢为者,为真英雄。李郎即便败了,也要轰轰烈烈,敢为敢当才是。况且,我不认为李郎会败,我从未这么想过。”
李徽笑道:“你凭什么对我这么有信心呢?”
谢道韫看着李徽,双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微笑道:“因为……你是我谢道韫的男人。我相信你,甚至胜过对我自己。这世上若是有你做不成的事情,那么,再无第二人能做到。”
李徽闻言,心中激动澎湃。伸手将谢道韫拥入怀中,将带着酒味的嘴唇重重的印在谢道韫的红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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