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加难的突然到来让慕容宝君臣众人甚为惶恐。但好消息是,兰加难和一名叫做苏超的将领只携带了数百兵马前来,并没有举大军而至,这让慕容宝心中稍稍放心。
城外庄园之中,兰加难和苏超向慕容宝跪拜,神色甚为诚恳。他们向慕容宝奉上了兰汗的亲笔奏折。
“陛下忽离龙城而走,臣不知何故?思来想去,料想是臣行事有疏,故引发陛下猜疑,遂不告而去。臣心中自责惭愧,无以复加。臣兰汗受大燕宗室恩惠,方有今日。多年来铭记于心,不敢或忘。尝立誓于天地,此生必忠于慕容氏,忠于大燕,以报恩德。我兰氏亦受恩泽,和皇族结为姻亲,自当荣辱与共,同舟共济,又怎会有二心?今陛下生疑,便是臣之罪过。臣这些日思之再三,痛悔交加,恨不得剖心以明志。”
“……今欣闻陛下所在,臣涕泪横流,欢喜不已。多日以来,臣派人四方打探,一直没有陛下的踪迹和消息。当此混乱局势,心中自为陛下担忧。魏军势大,凶横残暴,关中之地尽墨,陛下若是失落于拓跋珪之手,必受凌辱荼毒。臣也得知,范阳王慕容德于滑台自立,进爵燕王,设百官僚属,行大燕之事。此乃大逆不道篡夺之举。陛下尚在,范阳王安敢如此?陛下若去慕容德处,也必受其荼毒。故而,臣有责任保护陛下,不管陛下心中对臣有何种疑虑,当此之时,陛下必须回到龙城,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老臣之前或许有何行止不当之处,陛下可当面斥责,臣愿领罪,绝无怨言。唯望陛下以保全性命为念,为大晋社稷着想,不可冒险南下。”
“……今派臣弟兰加难和左将军苏超前往迎接陛下回龙城,非老臣不肯亲自前来,实是老臣年老体衰,不堪劳顿。望陛下跟随他二人归于龙城,龙城老家,昌黎郡以及周边各郡数十万百姓,都期盼陛下回归,主持大局。臣亦期盼陛下归来,望陛下速离险地。臣兰汗涕泪叩首!”
慕容宝看完了奏折,陷入沉默之中。兰汗的奏折上倒是情真意切,所说的情形也是事实。如果能够回到龙城,那将是自己最好的栖身再起之处。
但是,慕容宝当然不能完全相信兰汗,毕竟之前在龙城的遭遇并不愉快,也感受到了切实的威胁。兰汗的行为颇为可疑,这让慕容宝甚为犹豫。
“陛下,臣受阿兄之托前来迎接陛下,乃心忧陛下安危。臣等对天发誓,对陛下忠心无二。不知陛下是因何而生疑,从龙城离开的。陛下倘若有什么疑问,臣可当面回答陛下,以释陛下之疑惑。”兰加难道。
慕容宝吁了口气,缓缓道:“朕倒也没什么疑问。只是朕希望回到关东之地,和魏军决一死战,不想留在龙城罢了。”
兰加难躬身道:“陛下不肯说,臣便斗胆替陛下说出来。陛下无非是怀疑我兰氏兄弟有二心,欲对陛下不利罢了。臣只想告诉陛下,我兄弟若有二心,陛下来龙城之时我们便可行事,又何必要费尽周章?陛下南来,兵马不过两三干人而已,我等若有他意,陛下能够阻止么?至于其后的一些事情,或许是阴差阳错,或许是陛下心有余悸,心中怀疑过甚,总之那些都是空穴来风,毫无根据。陛下不可轻信小人之言,而怀疑臣等的忠心。当此之时,最忌讳的便是内部不和,如何能够起兵收复失地,复兴大燕?”
慕容宝皱眉捻须不语。
兰加难又道:“就像现在,臣等得知陛下在北平郡之事,兄长便命我前来接驾,请陛下回龙城安全之地。设若臣等有二心,我等大可不管不理,任由陛下南去,岂非更好?陛下身入危险之地,臣等不加理会便是了,又何必前来迎驾?我等若有二心,陛下入险地而遭不测,这不正是我们希望的么?我们又何必关心陛下的安危?陛下你说是也不是?再者,臣等若有不臣之心,也可现在对陛下动手。既知陛下在此处,我们大可率大军前来擒获陛下。然而臣和苏将军只率不足三百骑前来,又是为何?不正是因为臣等并无不臣之心么?又何必和陛下说这么多话,废这么多的口舌去解释?阿兄又何必写下亲笔奏折向陛下解释原委?这些岂非都是不必要之事?陛下圣明,必能明辨是非,明白臣等之忠心啊。”
兰加难这几句话倒是击中了要害。是啊,如果兰汗等人有二心,知道自己藏在北平郡的话,为什么不大军前来,让自己无处可逃。兰加难等人只率两三百人前来,显然不是为了来捉拿自己的,而是确实来迎驾的。否则根本说不通他们的行为。
况且,兰汗等人若要自立,大可不必管自己去哪里。巴不得自己死在魏军或者是慕容德手中,跟他们无关。他们甚至不用来找自己,只派人将自己等人驱赶离开便可,借刀杀人便可,又何必要费这么多事?这也完全说不通。
慕容宝不得不怀疑,自己之前对兰汗等人的疑虑是不是有些太过敏感了。或许兰汗等人根本没有什么二心,大军救援龙城来迟,确实是情报失误。兰汗不敢孤身进城,确实是因为战后许多事要处置而已。
自己从中山一路逃往龙城,如惊弓之鸟一般,或许过于谨慎小心,猜疑心太重了。慕容盛等人也是太过小心了,所以牵强附会,将兰汗等人的行为看作是刻意为之,所以引发了猜忌。
仔细想想抵达龙城之后,兰汗对待自己的态度。越想越觉得兰汗等人并没有什么过分之处,越想越觉得自己错怪了他们。
“兰将军,你想多了,朕并无怀疑你们的忠心。朕离开龙城,只是……只是因为局势所需,朕不能留在龙城而已。朕不希望你们劝阻朕,所以才离开。眼下,南方局势变化,朕南下不得,只能在此停留。你们能来迎接朕回龙城,朕很高兴。不过这件事朕还需同众人商议而决。两位将军先歇息,朕回头再给你们答复。”慕容宝回答道。
兰加难苏超两人叩谢退下之后,慕容宝立刻和余崇等随行官员商量此事。
余崇本就谨慎,此番又是他自己的失误,误信姚安,所以对此事极为慎重。
“陛下,臣认为不可信其言。兰氏之前诸多疑惑行为难以解释,还是以慎重为要。陛下身负天下重责,绝不可再涉险地。人心叵测,难以预料。虽则兰汗奏折上之言情真意切,但当此之时,岂能尽信其言。就像我们万万没料到范阳王会行僭越之事一样,不可听其言,乃需观其行。”
另一位大臣赵思却道:“余大人谨慎是对的,但依我看来,兰汗等人似乎并无恶意。否则如何解释他们并未调集大军前来?若他们有异心,我们此刻已经被他们擒获了吧。更何况,从大局而言,若能回到龙城,有兰汗等人相助,则陛下可迅速得到大量兵马,扩充实力。如今慕容德已然自立为王,陛下更需要赶紧立稳脚跟,昭告天下,聚拢英豪。否则,岂非为慕容德所乘?时间已经很紧急了,当立刻行动才是,不能再犹豫纠结了。”
慕容宝很赞同赵思的看法。确实,慕容德已经自立,自己必须要立刻立足脚跟,昭告天下自己在龙城整军之事,告诉天下人自己没有放弃,聚拢天下兵马。若被慕容德抢了先,则事情更麻烦。
众人争论许久,互相都不能说服对方。余崇坚持意见,认为不可前往,但慕容宝其实已经有了去龙城之意。
见此状,余崇对慕容宝道:“就算陛下同意前往龙城,也要等太子和慕舆腾将军段大将军等人回来,才可一同前往。不征询他们的意见,贸然前往龙城,恐怕不妥。”
但慕容宝决心已定,摆手道:“朕看便不必等他们了,他们募集了兵马直接去龙城便是。兰汉等人忠心耿耿,若朕不去,岂非寒了他们的心。当此之时,朕更要收拢人心才是。人心固然叵测,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如今朕需要龙城之地,否则朕收复大燕无望。余崇,你说呢?”
余崇见此状,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慕容宝已经决定了。于是叹息道:“陛下既然决定了,臣自然只能遵旨。希望一切顺利,不至发生不测。我大燕命运多舛,陛下颠沛多日,望上苍庇佑陛下,庇佑我大燕,再不要出什么意外了吧。”
……
次日一早,慕容宝一行启程北上。姚安前来相送,被余崇拉到一旁,呸的一口啐在脸上。
“我余崇拿你当朋友,告知你机密之事。你答应我绝不外泄,却违背承诺偷偷告人。不论你出自何意,也不论此番陛下北上是否是好事。对你这个人的人品,我已经看清楚了。从此以后,你我便是陌路之人,再无朋友之义。有我余崇之处,我不希望看到你姚安出现,否则我必啐骂羞辱,令你难堪。”
余崇说罢,伸手撕下袍子一角,弃之于地,上马而去。
已是七月初秋时节,天气虽然依旧炎热,但天空蔚蓝,地域开阔,清风吹拂,景色壮丽。加之能回到龙城,有了落脚之处,并立刻便有大量兵马可为资本,慕容宝心情愉悦,心中阴霾尽去,一路笑语,谈笑风生。
余崇等人却是一直保持着警惕,暗中吩咐随行护卫严加保护,不离寸步。倒是慕容宝得知,认为余崇太过谨慎,多此一举。
数日后,一行人抵达龙城以南四十里处。天色已黑,虽然距离龙城不远,但兰加难对慕容宝道:“陛下,虽距离龙城不远,但天色已暗,夜晚行路诸多不便。不如城外歇息一晚,明日上午进城不迟。我也好派人禀报兄长他们,召集龙城军民,明日迎接陛下。”
慕容宝笑道:“便依你所言便是。不过你告诉你兄长,倒也不必劳动军民迎接。朕也不是第一次来龙城了。简单迎候便可,勿要劳民动军。”
兰加难躬身应诺,于是众人于左近一处山野扎营休整。埋锅造饭,喂马煮水,忙碌到初更时分,所有人都入帐篷安歇。
漫天繁星之下,山野寂静,秋虫唧唧,一片安详宁静。在营地外围兰加难的帐篷里,苏超和兰加难正在黑暗之中低声说话。
“将军已经决定了么?这件事可要慎重啊,此事干系重大,将军私自做出决定,就怕兰太守事后怪罪将军呢。”苏超沉声道。
兰加难冷笑连声,低声道:“二兄行事犹豫,我必须替他下决心。明日慕容宝等人一旦进了城,我便没有机会动手了。我真是搞不懂二兄为何如此优柔。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想着奉慕容宝为主。早日杀了便是。慕容德都反了,慕容宝又算什么?”
苏超道:“兰太守之意,其实是请陛下来龙城,可奉陛下以令天下。这样可以避免天下口舌,以免被人说是弑君篡夺。他这么做是有所考量的。将军也应该理解太守心中所想。”
兰加难冷笑道:“弑君篡夺又如何?二兄就是既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到头来反而不伦不类,徒留笑柄,坐失良机。留着慕容宝,终究是个麻烦。还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今替他行事,逼得他断了后路,不得不自立。他该谢谢我才是,怎会怪我?当今之世,燕国已亡,当成大事之时,却要妇人之仁,此非笑话。什么道德声望?都是狗屁。这是个靠武力便能解决一切的世道,何必去想的那么复杂?”
苏超苦笑道:“将军快人快语,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我自当听将军之命。”
兰加难点头道:“甚好。我已经命一干兵马在城外埋伏。他们很快就到。苏兄弟,你替我领军守着周围,不让任何人逃脱。剩下的事情,我来办。”
苏超拱手道:“遵命。”
二更时分,马蹄声踏碎营地的安静。慕容宝睡得正香,猛然被嘈杂之声惊醒,连忙询问情形。不久后,余崇快步进帐,面色凝重的向慕容宝禀报。
“陛下,营地之外有大量骑兵抵达,不知身份。臣已命人去查看。陛下速速准备,以防不测,可上马突围。”
慕容宝惊愕道:“龙城周边,还能有敌么?莫非魏军攻来?”
余崇自言自语的道:“要是魏军……就好了。怕只怕……哎……”
消息很快传来,营地之外突然出现的大量骑兵是龙城的骑兵。慕容宝得知之后,顿时放下心来。笑道:“”“虚惊一场,原来是龙城的兵马,可能是派来保护我们,迎接我们明日进城的。”
余崇不答,沉声下令亲卫披挂上马,做好突围准备。慕容宝皱眉道:“这是作甚?那是龙城兵马。”
余崇尚未说话,便听营地南角惨叫声大作,有惊骇混乱之声传来。慕容宝忙询问发生了何事,有人快速禀报道:“营外骑兵,杀我数十名亲卫。我兵马只是出营交涉询问,便被他们全部射杀。梁都尉被乱箭射死。”
慕容宝大惊,骇然看着余崇。余崇轻声道:“陛下,恐怕……大难临头了。兰汗要动手杀我们了。”
慕容宝大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这么做?不可能。”
余崇轻声叹息,看着慕容宝一言不发。半晌才道:“陛下,上马吧,准备突围。臣拼死护送陛下离开。”
慕容宝呆呆道:“这么多兵马围困,能够杀出去么?”
余崇摇头道:“臣不知,但总要一试。”
慕容宝正要说话,但听营地北侧,有人高声叫喊:“陛下,臣兰加难求见陛下,请陛下移步臣军帐之中一叙。”
慕容宝闻言道:“对了,去问问兰加难,他到底要干什么?”
余崇道:“陛下,还是突围吧。去了有何用?”
慕容宝摇头道:“不,朕要问问他。朕不信他敢杀了朕。”
余崇叹息一声道:“也好,臣陪着陛下去便是。”
君臣二人走向北侧营地,火把照耀之中,兰加难全副武装站在营地出口,手握刀柄,面露笑容看着慕容宝等人。
“臣兰加难参见陛下。请入帐中一叙。”兰加难声音高亢,颤抖中带着激动。
一群人将慕容宝和余崇拥入帐中,兰加难站在帐篷的灯光下,巨大的阴影将两人笼罩在暗影之中。
“兰加难,你要干什么?”慕容宝强自镇定,沉声喝道。
“陛下,这还用问么?你知道我要干什么。陛下,你们的死期到了。休怪臣下狠手了,不要怪我们。要怪便怪这世道,要怪便怪陛下自己挡不住魏军的进攻吧。天下大乱,我兰氏也要分一杯羹啊。陛下,认命吧。”兰加难呵呵笑道。
余崇上前厉声大喝道:“贼子,你兰氏若非慕容氏提携,靠着姻亲关系上位,岂有今日?慕容氏给你们的恩德,你兰氏全族死光了也不能报答。今日不思图报,居然敢叛乱篡夺,天理难容。你兰氏全族,必受天谴。”
兰加难冷笑一声,抽长刀出鞘,一刀砍去,余崇人头落地,无头的尸体喷着鲜血倒在地上。
慕容宝大骇,厉声骂道:“狗贼,你敢弑君?”
兰加难哈哈大笑,提着长刀缓步上前,瞪着慕容宝道:“陛下,我有何不敢?我可不是我那兄长,优柔寡断,还想挟天子以令诸侯,留你性命。既想着篡逆,又不敢杀你。否则你们焉能活到今日?陛下,其实你不该怪我。你丢了大燕江山,本就无面目活在世上。你这般东奔西走,如丧家之犬,毫无尊严可言。不如赴死,落得干净。你放心,我兰氏会打败魏军,夺回关东的。陛下,你就安心的去吧。”
兰加难提着长刀迫近,慕容宝双腿发软,想要逃却又迈不动腿。兰加难毫不手软,长刀猛然刺出。锋利的刀刃刺穿了慕容宝的身体,刀刃切割着血肉,一寸寸的进入他的身体,然后从慕容宝的后背透出。
慕容宝身子颤抖,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利刃穿身的那一刻,他心中的恐惧反而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遗憾。往事一幕幕的在脑海之中闪过,那些遗憾的过往,痛苦的反思,踌躇满志的憧憬,信心满满的将来,都在脑海中幻化为泡影。在剧烈的疼痛之中,平添上精神上的更大的悔恨和痛苦。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早日解脱,也好。”慕容宝想着,脸上露出了笑容。
兰加难吓了一跳,慕容宝脸上的笑容比之狰狞的表情更让他感到害怕。他骇然抽出刀刃,准备再刺一刀的时候,慕容宝的身体轰然倒下。
兰加难伸手去探慕容宝的鼻息,已然气绝身亡。
“太子姿质雍容,柔而不断,承平则为仁明之主,处难则非济世之雄。”
这是慕容垂的妻子段元妃给慕容宝的评价,堪称恰如其分。慕容宝初时纨绔,后立志改正,想做一番事情。可惜天下大乱,慕容垂一死,慕容氏一族劣根性尽显,内讧不断。加之慕容宝非处难济世之君,优柔无断,终至身死。
慕容宝之死,意味着这乱世之中,又一方势力的覆灭。就像黑暗中的灯火,这些势力明明灭灭,起起落落,令人慨叹的同时,却又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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