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城东,顾家庄园。
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冬阳照耀着大片开阔的收割过的田野。田野上烟雾升腾,一片狼藉。除了到处丢弃的物品之外,还有一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卧在田埂沟渠之中。
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战斗。吴郡太守王钊率领一干二百多郡兵在过去的几天里向顾家的庄园发起进攻,但是,他们并没有讨到好处。相反,死伤了三百多人手。
光是今日下午的进攻,便死了一百多人。郡兵刚刚才一哄而散,他们不肯送了性命,毕竟是一群地方上的兵马,也没有什么很强的战斗力。特别是在遭遇顽强的抵抗之后,死伤了不少人,这更让他们不肯按照王钊的要求拼命进攻。
顾家庄园中心地带,周围的围墙上还横七竖八的搭着梯子。围墙内侧的稻草和几间库房还冒着浓烟。这是适才战斗的痕迹。
位于围墙中间位置,圆形的双层土楼寨堡顶上,顾谦一袭黑衣,手中握着一柄红缨长枪站在围栏之旁。他的身旁站着的是须发花白的吴郡陆氏家主陆纳以及吴郡朱氏的老家主朱腾。
“这帮龟孙子,这就逃了?老夫还没过瘾呢。区区干余郡兵,便想要动我们吴郡大族,怕是白日做梦!一群混账东西。”顾谦居高临下扫视着四周的田野,口中啐骂道。
陆纳抚须笑道:“有东翁在此,这帮宵小之徒怎能得逞。若非东翁高瞻远瞩,未雨绸缪。事情怕是要糟糕。”
陆纳数年前因为年迈之故,从徐州辞官回到吴郡,其职位由陆氏子弟接任,如今在吴郡养老。
朱腾在旁点头道:“是啊。我之前还不以为然,事实证明,是我老糊涂了。他们居然真的敢动手攻我们,想要将吴郡大族全拿了。可恶之极。”
朱腾是吴郡朱氏家主,其子朱绰在徐州衙署为官,两个孙儿朱龄石朱超石是东府军大将。
顾谦呵呵笑道:“二位老弟何必抬举我?我这也是得了一些消息,才会早做准备。我那孙女婿弘度,早在年前可就让人送信来提醒我了。他说,桓玄就要篡位,或许就在今年,要我和你们几位都去徐州。因为桓玄一旦篡位,徐州便要起兵伐他,到那时桓玄必因为我吴郡大族和徐州的关系而对我们不利。我当时其实也是不信的,这件事我跟你们也说过。我们这几把老骨头可都是不肯离开吴郡的。我吴郡大族,在此绵延百年,这里可是我们的根呢。”
陆纳点头笑道:“那倒也是。不过东翁能够从善如流,即刻修建这碉楼,武装人员做好准备,也是见识广大之举。说起来惭愧,当初我和老朱可都是不信桓玄会篡位的。”
朱腾点头道:“是啊。我们两个老糊涂当时还跟东翁打赌。结果打了自己的脸。”
顾谦道:“那是二位对弘度还不够了解。弘度可是从我顾氏出去的人,当初我便知他识见不凡。他说的话,老朽岂能当耳旁风。二位不也是后来都信了么?否则,我一人之力显然是不成的。”
三人哈哈大笑。
顾谦说的是实情,去年李徽便写信忠告过顾谦,劝他去徐州。李徽告诉顾谦,桓玄必将篡位,到时候自己和桓玄必有一战。南方大族支持李徽,这已经是公开之事,所以桓玄必会对他们不利。李徽希望顾谦等人去徐州避一避,免遭毒手。
顾谦等人自然是不肯离开吴郡的,根基祖业在此,他么要守着家族基业,不会轻易离开。当然,其实也是带着一些不相信。
李徽劝解无用,于是便退而求其次,请顾谦做些准备。除了送来一些马匹盔甲兵器之外,甚至还给了百余只火铳和一些弹药。顾谦见李徽如此郑重其事,倒也重视起来。从今年夏天开始,顾谦便在城外庄园建造了圆形土碉楼三座,将庄园的围墙加高加厚,修建了工事和地下仓库,囤积粮食清水等物资。
同时,顾谦将顾家族人和佃户仆役中的青壮者都组织了起来,还额外招募了护院两百多人,组成了近五百人的一支私人民团。用李徽给的兵器盔甲武装起来,平素就在庄园之中操练。
陆纳和朱腾等其他吴郡大族起初也是不信的,但是见顾谦开始认真行事,两人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吴郡大族,本就是根蔓相连,一荣俱荣,立场一致的利益集合。两人也开始组建民团招募人手和族人,进行武装。以顾氏庄园作为据点,挖沟建墙,屯粮练兵,以备不测。
事实证明,他们这么做是明智的。当桓玄篡位的消息传来之时,他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密切关注着事情的发展。
新任吴郡太守王钊接到命令,要将吴郡大族一网打尽,以此为挟,索要粮草物资,并且作为人质要挟李徽。十余日前的一天晚上,王钊率兵马开始行动,突袭了吴郡大族在县城中的大宅子。但是早已得知情形的顾谦等人已经提前做了布置,所有人都已经转移到了顾氏城外庄园安顿,上干民团护院戍守庄园内外。
王钊命郡兵发起了进攻,这些天来双方交战不断。王钊的郡兵死伤惨重,几大吴郡大族守住了庄园直到现在。
夕阳西下,初冬的风微冷。
顾谦陆纳朱腾等人下了碉楼顶部,来到内部下层大厅之中。仆役上了酒饭,众人一边吃喝,一边商议接下来的事情。
“东翁,我等已经坚守十余日了。看起来王钊似乎并不死心,恐怕还要进攻。不知道东翁和诸位怎么想,是否该想想办法了。”陆纳沉声问道。
朱腾呵呵笑道:“陆老弟,你担心什么?咱们这里囤积了大量粮草物资,别说十余日,守个三年五载也不打紧。王钊那草包,能奈何得了我们么?”
陆纳喝了杯酒,正色道:“朱翁,我不是担心。我们自然是不惧什么,我们三个老骨头,加起来两百多岁了,怕的何来?死了也不怕。我所担心的是外边的情形。李徽在徐州起兵进攻京城,也不知道战况如何?我们被困在这里,也不知道外边的消息。我最担心的其实是桓玄会派兵马前来。之前义兴郡的消息不是说,那桓嗣率数万兵马南下么?若他们抵达吴郡,此处是断然守不住的。我们几个的老骨头死了不足惜,我们吴郡大族数百族人可都要遭殃了。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
朱腾听陆纳这么说,喝了口酒点头不语。
顾谦呵呵笑道:“陆兄之意,该当如何?”
陆纳道:“我的想法是,是否应该派人出去探知消息,或者是送信给李刺史,请他们派人来接应我们离开吴郡。趁着王钊的郡兵败退,今晚派人去求援。不能全部困死在这里。”
顾谦沉吟片刻,缓缓道:“陆兄,你认为我们的生死和弘度的大军攻城哪个重要?”
陆纳道:“此言何意?”
顾谦道:“如今李徽率东府军讨逆,兵临京城之下。双方恐正激战酣畅,胜负就在一念之间。而李徽的胜败,干系着天下干万人的生死,干系着大晋社稷能否存续。你认为,这种时候应该让他分兵来救我们这几个老骨头么?祖言,你可不是不知大局之人。”
陆纳苦笑道:“我焉能不知道轻重之分,我也只是为了咱们的族人着想。以我的看法,必会有桓玄的兵马前来增援,我怕我们抵挡不住,所有人都死在这里。”
顾谦微笑道:“祖言兄,死便死了,又怕什么?你陆氏子弟在徐州扎根,朱翁的儿孙皆为徐州官员将领,我顾氏子弟也有多人在徐州。我江南大族各家都有子弟在徐州,我们就算死在这里,又怕什么?各家血脉可没有断绝。可是一旦李徽战败,所有人都要死。这笔账可要算清楚。我们不能让李徽他们分心,管他来多少人,咱们守的一时是一时便是。能多守一时,多杀一兵,便也算是我吴郡大族给徐州的助力。祖言兄,你说呢?”
陆纳点头叹道:“说的也是。此刻确实不能够让东府军分心来救援我们。是我一时糊涂了,二位莫怪。”
顾谦呵呵笑道:“我们这些人数十年的交情,怎会怪你。祖言兄其实也是好意。但是目前的情形之下,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陆纳点头。朱腾在旁笑道:“莫说那么多了,喝酒,喝酒。多喝几杯,睡个好觉。明日估摸着王钊那厮又要来滋扰了。今晚我来当值,你们两位好好的歇息。特别是谦之,这些天,你几乎夜夜不睡,人都瘦了一圈了。天气渐冷,你衣着又单薄,都开始咳嗽了。我可提醒你,咱们可都是古稀之年,不是年轻小伙子。别没被这帮龟孙子杀了,自己倒是累死病死了。既然决定死守,便要从长计议,不能太辛劳。”
顾谦呵呵笑道:“多谢提醒,听你的便是。喝了这壶酒,我便去睡觉。”
……
夜半时分,大地一片安静。北风在田野上掠过,枯草似乎不堪霜寒,抖动呜咽。
黑暗之中,无数的黑影从吴县县城方向想着顾氏庄园慢慢的移动,他们缩着脑袋,佝偻着身体。鬼鬼祟祟的样子活像是初冬时节在田地里偷偷出来寻觅散落稻米的鼠类。
吴郡太守王钊骑着一匹马儿紧跟在旁边十几名骑兵身旁,骑术不佳的他被不时失踢的马儿吓得紧紧揪着马鬃,头上的官帽都歪在了一边。
“王大人,还有多远?怎地还没到?”旁边马上全副武装的将领沉声问道。
“罗将军,就到了,就在前面稻田中间。”王钊忙道。
“你适才说,他们有多少人?”那罗将军问道。
“约莫上干之众,很是难缠。我们死伤了四五百人。”王钊咂嘴低声道。
罗将军皱眉,带着嘲讽的口气道:“王太守手中也有郡兵一干多人,竟敌不过这些乌合之众?”
王钊忙道:“罗将军,可莫要轻敌啊。他们虽然只是乌合之众,但是难缠的很。他们有弓箭兵刃,还有许多人穿着盔甲。甚至还有火器。哎,不是本官不尽全力,郡兵连兵刃都不齐全,甚至没有他们的装备好,如何作战?本官攻了他们几天,那是已经尽力了。罗将军今日不至,我恐怕拿他们无能为力了。好在你们来了。”
那罗将军冷笑一声,没有说话。他可不信王钊说的话。地方大族确实有些人手,但要说他们有盔甲兵刃装备,甚至还有什么火器,那显然是胡说八道。
罗将军名叫叫罗胜,是桓嗣帐下一名将领。数日前,他奉桓嗣之命率领两干兵马前来吴郡扫平吴郡大族作乱,今日日落时分才到吴县。他们顾不得歇息,便让王钊领路,带着兵马前来城东顾氏庄园围剿。他可没把这些大族私兵放在眼里。毕竟他率领的是两干正规兵马,岂是那些乌合之众所能抵挡。
前方兵马停止了前进,郡尉陈汉之从前方飞奔而回,向着王钊和罗胜禀报。
“府君大人,罗将军,前面便是顾氏庄园了。请大人和罗将军下令安排进攻。”
王钊向罗胜拱拱手道:“罗将军,看你的了。”
罗胜摆了摆手,策马向前,行了百余步的前方,眯着眼看着黑乎乎的前方。冷月星光照耀之下,前方一片庄园之地黑乎乎一片,细看之下,可以看到庄园围墙的轮廓。在天光映衬之下,还可看到几座碉楼孤零零的矗立在那里。
“就这?这就是你们攻了许多天攻不进去的地方?”罗胜哑然失笑道。
陈汉之略有些尴尬的道:“罗将军,可不要小瞧了这里。他们……”
罗胜摆摆手,冷声喝道:“钱都尉,赵都尉何在?”
两名都尉闻声而至,拱手道:“将军吩咐。”
“你二人各率五百兵士,从南北两侧攻入。其余兵马,随我正面进攻。”罗胜喝道。
两名都尉拱手道:“遵命。”
罗胜转头看着陈汉之道:“陈大人,你的郡兵跟随我进攻正面。我把丑话说在头里,但凡你的人敢临阵脱逃,或者是偷奸耍滑,我可要砍了他们的脑袋。你若是这般,我一样砍了你的脑袋。”
陈汉之忙道:“不敢,不敢。”
罗胜点头道:“好,即刻准备,摸近了动手。”
三路兵马在黑暗之中继续往前,两名都尉各率领五百兵马从庄园南北两侧绕行,罗胜率领一干兵马,会同吴郡郡兵六百余人慢慢的逼向庄园西侧。
此刻正是三更时分,庄园之中一片黑暗,似乎根本没有值夜之人。兵马的接近顺利,没有被任何人发觉。南北两侧的五百兵马最先逼近,他们猫着腰在田地里缓缓的靠近寨墙。眼见已经摸到了七八十步的距离,很快既要得手了,突然间,黑暗中铜锣之声刺耳响起,喊杀之声大作。位于圆形碉楼顶端,灯笼燃起,红色的灯笼升上了天空。
下一刻,无数的羽箭从寨墙之上射来,南北两侧的进攻兵马遭到了迎头痛击。箭雨猛烈,夹杂着弩箭激射,两名都尉率领的五百人的兵马顿时遭到了猛烈的阻击,瞬间死伤数十。对方似乎知道他们的位置,箭雨瓢泼,正在前队密集阵型之中落下,造成了瞬间的大量死伤。
“杀!冲!”知道踪迹暴露之后,两名都尉吼叫着下令。兵马硬着头皮朝着庄园围墙下冲去。
而西侧正面,罗胜也发出了冲锋的命令。既然对方早已察觉了己方的踪迹,那也不必多想,猛冲便是。
数十步的距离,虽有弓弩的阻击,死伤了不少人。但是还是很容易便冲到了庄园围墙之下。那围墙看着并不高,但到了近前也有一丈多高,想要爬上去也不容易。墙头冒出一个个身影,朝着墙外的兵马猛烈放箭。有火铳的轰鸣声和火光闪烁着,如夏夜的雷电一般照亮战场。
听到火铳的轰鸣声,罗胜此刻才真正相信这帮南方大族手里真的有火器。但听得出来,火器稀稀拉拉,数量不多。这让罗胜松了口气。
但在墙外的兵士则是完全不同的感受,那些火铳在墙头轰射,霰弹火铳在这样的距离具有极为强悍的杀伤力。霰弹的范围攻击虽很难致命,但是却能够面积杀伤。火光闪烁之际,数名兵士便觉得身体被毒蛇咬了一般,感觉头脸身上麻酥酥刺拉拉的疼,一摸便是一手的血。盔甲也被击穿,挡不住霰弹近距离的轰击力。
南北两侧位置,虽然只有各二十余只火铳轰射,但是却很快造成了上百人的受伤。固然不致命,但那种恐怖的感觉让人魂飞魄散。
西边的进攻大部队也遭到了火铳的轰击,数十枚火铳连番轰鸣,将长达数百步的围墙区域变成了火光闪烁明暗交替的屠宰场。人越多,霰弹的杀伤便越明显,面对下方黑压压的敌人,民团火铳手们无需考虑命中问题,只需装药之后轰击便可。一时间,进攻方鬼哭狼嚎,死伤甚众。
毕竟是正规兵马,短暂的混乱之后,头目们组织好了兵士发起进攻。庄园坚实的木门被冲撞的摇摇晃晃,更有大量的绳索抛上墙头,兵士们开始往墙头攀爬进攻。
防守方全力阻击,弓箭和火器几乎是抵着对方的面门和头顶射击,长枪手直接在上方用长枪往下攒刺,杀的进攻兵士一片鬼哭狼嚎。
此时此刻,罗胜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王钊的郡兵攻不下这庄园,这些所谓的乌合之众的火力凶猛,战法凶悍,岂是数量相当的郡兵所能比拟。
但是,此刻他们面临的是数倍于他们的对手,且是正规兵马,和郡兵可是不同的。郡兵是杂牌军,没有什么纪律性,遭到凶猛的打击之后很快便会恐惧溃败。但是正规兵士可不那么容易很快溃败,他们虽然死伤严重,但是进攻却一刻不停。
很快,凭借着优势兵力,大量的兵士爬上墙头,丈许高的墙头根本阻挡不了他们。随着轰隆一声巨响,西侧厚重的原木大门轰然倒地,巨大的门轴被攻击方兵士给砍断,撞击之下,大门轰然倒下。
这一下,西侧的兵士蜂拥而入,冲入庄园之中。
“哐哐哐哐哐哐!”碉楼上锣声急促响起,守墙的民团听到锣声迅速撤离墙头,朝着几座碉楼退去。
进攻方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便将十多日没被攻破的庄园围墙工事攻破。逼迫的所有人员退入三座巨大的圆形碉楼之中。局面立刻变得危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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