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潮湿。
铁架床的吱呀声响起来，八岁的方黎蜷缩在被子里，攥着怀里崭新的小熊玩偶。
这是幸福之家的护工姐姐送给她的，因为之前的那只小熊玩偶已经磨得发白了。
怀里的玩偶给了她一点安全感，可身后那张铁架床的声音并没有停下来，仿佛还带上了点急促的呼吸声。
可背后那张铁架床明明已经空了。
明明睡在那里的姐姐已经被收养了。
怎么会发出声音呢？
方黎紧张得浑身颤抖头皮发麻，院长妈妈说过，消除恐惧的唯一办法是直面恐惧！
院长妈妈还说过，世上没有阿飘，就算真的有，人类和阿飘也有协议，她躺在床上盖着被子，阿飘伤害不了她！
于是，方黎小心翼翼地翻转身，呼吸紧张地慢慢把被子拉下来，视线范围逐渐变得完整。
昏暗的房间里，原本空了的床位被铺上了干净的床上用品，一个小团子坐在床单上，茫然地看着四周，似乎有些害怕。
直到她的视线对上了方黎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起来。
她从床上小心翼翼爬下去，手里还抓着什么，赤着脚朝方黎的床边去。
“姐姐。”
昏暗里靠近的小团子小心翼翼开口，声音还有点刚学会说话没多久的含混不清，“你醒着吗，姐姐吃糖。”
黏糊糊的奶糖就这么被方黎的床上。
方黎一瞬间头皮发麻，掀开被子跳起来，大叫了一声。
其他的孩子被这叫声吓醒，下意识哭起来。
听到动静的护工跑进来，瞧见宿舍里哭倒了一片，顿时手忙脚乱，哄了这个哄那个，最后，好不容易把人都哄好了，护工立马把始作俑者逮了出去。
看着表情严肃的护工姐姐，小团子瑟瑟发抖，而方黎委屈抬头，“是她把融化的奶糖丢到我被子上的，我的被子刚洗的……”
她知道护工姐姐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所以先发制人，委屈地先哭起来。
于是，护工姐姐果然就绷不住脸了，赶紧又安慰方黎。
“小黎，她叫懋懋，是刚来幸福之家的小朋友，你们以后要互帮互助，知道吗？”吩咐完方黎，护工又蹲在小团子面前，和她平视，“懋懋你也是，以后不可以把吃的喝的丢到姐姐床上，要跟姐姐好好道歉，知不知道？”
小团子双眼蓄满了眼泪，乖巧点头。
这天之后，方黎身后就多了一个小跟屁虫，不管她去哪儿，小跟屁虫都屁颠屁颠跟着。
偏偏小跟屁虫年纪小，腿短，方黎稍微走快点，她的双腿就倒腾不过来，各走各的，好几次把自己绊倒。
可摔倒了她也不哭，就蓄着眼泪手脚并用爬起来，拍拍小手和小短腿，继续跟在方黎身后。
方黎终于忍无可忍，回头叉腰看着她，“你干嘛！”
“懋懋给姐姐道歉，对不起姐姐。”小跟屁虫递过去两颗糖。
幸福之家对小孩的饮食管理很严格，糖果之类可能会引发蛀牙的零食很少有，像小跟屁虫这样年纪小的，就更少了。
能忍住不吃攒下来两颗，可以说是诚意满满。
方黎年纪也小，那天被弄脏被子的事情其实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偏偏是她一直跟在身后，让她不得不经常想起来。
方黎一把抓过糖，“行了，我原谅你了，方猫猫！”
说完她还嘀咕了声，“怎么院长妈妈给你取了这么奇怪的名字，不过你看着确实像猫。”
“方”是院长妈妈的姓，幸福之家的孩子们都姓方。
她叫方黎，“黎”是黎明的黎！
院长妈妈说她可以成为自己的光，带来自己的黎明。
“我叫懋懋！”
“不就是猫猫吗？你跟我念，摸~凹~猫！”
“是懋懋！”
“猫猫~”
“懋懋！”
……
可能人到了一定的岁数，都会触发“口嫌体正常”这个技能。
八岁的方黎如是想。
她果然已经长大了，不是三四五六七岁的小屁孩了。
她扭头看向坐在她脚边，脑袋靠在她小腿睡得恬静的方黎。
院长妈妈说今天有很多志愿者来跟她们一起过六一儿童节，所以一晚上她们都期待得睡不着，一大早就爬起来，在门口张望。
方黎戳了戳方懋被养的肉乎乎的脸颊，一戳一个小凹陷，“昨晚一直不肯睡吧，现在坐地上就能睡！起来了，方猫猫！”
“是懋懋！”熟睡中的方懋像是条件反射睁开眼，纠正她。
都三个月了，姐姐还叫不对她的名字。
明明院长妈妈和护工姐姐都说姐姐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方懋想，哪里聪明了，连她的名字都念不对！
可一旦院长妈妈和护工姐姐笑着应和，她又要气哼哼叉腰说“姐姐就是最聪明的小孩”。
唉，大人真的好幼稚。
方黎把人拎起来，让她站好，“车子来了，待会儿有很多好吃的，我给你偷偷藏几颗糖！”
方懋人也精神了，站得笔直朝着门口看过去。
车辆停下，先下来的是两个小男孩，岁数比方黎看着还要大一些。
一个嬉皮笑脸，一个面无表情。
在后头有很多年轻人。
方懋看不懂这些年轻人身上衣服里写着什么。
但方黎看懂了，“这些就是院长妈妈说的正心集团的员工，他们每年都会给我们送很多物资，还捐很多钱。”
“正新？是大鸡排吗！”方懋眼睛一亮，她吃过一次那鸡排，也许是因为偷偷吃的缘故，她感觉没什么比那更好吃了。
方黎的眼泪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下来，“应该是吧？之前跟院长妈妈出去，我还看到很多连锁店。”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叫正心，一个叫正新，但应该是一样的吧！
走在最前头的其中一个小孩好奇地东张西望，无意听到了她们的话，立马笑嘻嘻说道：“我家不做鸡排！”
从小被很多人这么误会过，小孩已经习惯了，也不恼，脸上依旧带着灿烂的笑容。
嘀嘀咕咕的话被正主听见，方黎和方懋都有些不好意思。
方懋大胆问：“那你家是做什么的？”
小孩想了想，“做高科技的！”
至于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小时候爸爸总说去公司，身边的人都穿着黑西装，神神秘秘的。
那段时间刚好他在家里看扫黑除恶的电视剧，这一看不得了，怎么越看越像自家爸爸！
于是，萧明德忍痛大义灭亲，一个电话给警局打了过去，“喂，警察叔叔，我爸爸是黑/社/会！你们快来抓他枪/毙！”
这件事闹了个大乌龙，可爸爸没有怪他，只是哭笑不得把他抱起来，“明德这么有正义感，咱们家里以后要出个人民公仆了！”
也是这件事之后，他才知道原来爸爸是做生意的。
至于做的什么生意，他不了解，也没兴趣。
“我叫萧明德，你们可以叫我明德，也可以叫我小明。这是我弟弟，叫陈最，你们可以叫他……闷葫芦。”悄悄和俩小女孩说了一句，萧明德注意到陈最白了他一眼，他立马改口，“还是叫他小最吧！”
“他是你弟弟，你们为什么不同姓？”方黎礼尚往来介绍了自己和妹妹的名字，然后好奇问道。
萧明德说：“爸爸说了，弟弟喜欢叫陈最就叫陈最，以后等我长大了如果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也可以改！”
“噢。”
“那我们一起去玩吧！
幸福之家的人在帮忙一起搬那一车车的捐助物资，从生活用品到家具电器，还有给每一个小孩子的礼物。
年轻人们带着幸福之家的小孩一起玩游戏。
欢声笑语汇聚在幸福之家里。
等到太阳下山，停车场前的车辆一辆辆离去，孩子们变得有些难过。
“我们以后还能和哥哥们一起过六一儿童节吗？”方懋拉着方黎的衣角。
小孩子的友谊建立得很快，短短一天的时间，他们的关系就突飞猛进。
嬉皮笑脸的哥哥很温柔，每次游戏赢了都会把零食分给她们和其他的小孩。
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哥哥也和看起来的不太一样，也很温柔，见她们摔倒，总是第一个把人扶起来，面无表情地给她们拍身上的灰。
方黎没说话，只是看着最后一辆车远去。
车窗被打开，小孩趴在床边，朝着她们用力挥手。
后来的六一，正心集团的员工依旧到场，但那两个男孩没有再来。
幸福之家里有很多过客，他们短暂的来过，留下一点回忆和温暖，又快速撤离。
有点难过。
但院长妈妈说，人的一生其实就是靠那点羁绊温暖着。
能相识一场，就够了。
方黎想，她还不太懂，但院长妈妈说的，就一定是对的。
-
人的羁绊很神奇。
方黎读完博士，成为公安局的刑侦技术专业顾问的时候，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当年的小孩。
起初他们甚至没认出对方——如果认得出反而奇怪。
直到下班，在大家聊起来方黎的事，萧明德越来越觉得熟悉，终于从记忆里找出来一点画面。
“你是幸福之家的方黎？你妹妹叫……”
“猫猫。”方黎笑着说。
“不对！是懋懋！”一道声音从警局门口响起来。
方黎回头，一个顶着乌青黑眼圈的女生走进来。
看着相貌变化还挺大的两个女孩，萧明德本来还觉得有些陌生，但方黎和方懋这么一争辩，他突然就笑了。
“我之前有几次很想再去找你们玩，但是……”萧明德给自己掬了一捧辛酸泪，“因为我定下了职业规划，所以我一放假就被爷爷接走拉去训练了。”
小时候是被爷爷拉着训练，然后陪着陈最一起出门散心。
长大点了，开始工作，他需要快些上手，早点破获当年的那桩灭门惨案，久而久之，这些事情就淡忘了。
“我之前一直有让人帮我把送给你们的礼物带过去”萧明德说。
“嗯，我们收到了。”方黎笑着点头。
所以每年的六一，她们姐妹俩都比别人多一份礼物。
院长妈妈为了不厚此薄彼，都是悄悄拿给她们的。
萧明德看着方黎，由衷说道：“你很厉害，听说我爸都想挖你，但你没去。我们局长这几天无时无刻不在我们面前说你这些年获得的荣誉。”
“你也很厉害，这么年轻就破获了无数起大案。”
“彼此彼此。”萧明德笑着半点不谦虚。
方懋立马说道：“我也不差！等我和夏夏的第一部作品出来，什么国内国际大奖，统统吻上来！”
噼里啪啦地聊了一堆。
萧明德说道：“要不要今晚一起吃饭，我跟老陈夫妻俩约了。”
方黎：“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旧友重逢不得吃一顿吗？而且你不知道，他们夫妻俩都结婚这么些年了，还天天撒狗粮，你们在他们会收敛的。”
“你在为什么不会？”方黎好奇。
萧明德假笑，“因为他们不把我当外人，也不把我当人。”
这回忍俊不禁的轮到方黎姐妹俩。
“去吧，去吧，嗯？我跟他们说一声就好了。”萧明德用美食诱惑，“吃的是自助餐，不管你爱什么口味都能满足！”
“那就打扰了。”瞧见妹妹可怜巴巴摸肚子，方黎还是点了点头。
“不打扰，我去开车！”
方黎方懋上了车，在自助餐厅看见了许久不见的陈最。
他还是和那一天一样，长得格外好看。
不同的是，他身边坐了一个笑容甜美的女人，他每次偏头和她说话时，表情、眼神都柔和得不像话。
因为萧明德打过招呼，所以对面的夫妻俩对方黎姐妹俩的到来并不意外，笑着站起身打招呼。
陈最说：“方黎，和猫猫，好久不见。”
“是懋懋！”方懋严肃纠正，然后笑着说道，“好久不见。”
方黎看向姜楠，伸手，“初次见面，我叫方黎，黎明的黎。”
“我是她妹妹，叫方懋，懋德的懋。”
“我叫姜楠，楠木的楠。”
五个人落座，服务员拿着做好的食物上前询问需不需要。
他们说起小时候的事，原本还有些生疏的饭局，逐渐升起笑声。
当年在幸福之家，他们聊过梦想，聊过未来。
小小的孩子坐在一起，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他们的世界好像就那么小。
长大了，他们再聚在一起，聊着自己变得广阔的世界，一切都向美好发展。
-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透过舱壁钻进来，穿过气流时，机身震动，把陷入睡梦中的人晃醒。
方黎缓缓睁开眼，她的眼角带着点湿润。
她坐直了身体，感受着飞机机身的轻微震动，抬手擦掉挂在眼角的泪珠。
她从包里拿出来一个相框。
相框里的照片赫然是方懋临死前带在身上的那一张。
方黎轻轻抚摸妹妹照片里的脸。
旁边的阿姨问：“这是你家人的照片？”
“对，是妹妹的照片。”
“长得真水灵。”
方黎笑着点头。
“你来首都工作还是旅游？”阿姨闲聊。
方黎：“来工作。”
“那你妹妹呢？”
“她啊……”方黎偏头看向窗外。
窗外云海翻涌，日出橘红。
方黎轻声说，“她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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