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隐结束了对庆皇那番略带戏谑的评价,话锋一转,重新将焦点拉回到眼前的事务上。
他看向陈平平,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
“行了,咱还是说回现在吧。”
范隐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那份带着几分慵懒,却又暗藏锋芒的调子。
“您接下来的计划,就是抓监察院的内鬼?”
陈平平端坐在轮椅上,枯瘦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与范隐敲击桌面的笃笃声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呼应。
他微微颔首,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没错。”
“北奇使团已经离京了。”
陈平平的目光投向窗外,那里是监察院深处幽暗的庭院,此刻正被夜色笼罩,更显森然。
“我叫影子去找言偌嗨开始计划了。”
他的语气顿了顿,似乎在衡量着什么。
“明天,应该就能见个真章了。”
范隐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神色。
影子亲自出马,言偌嗨配合,看来陈平平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务求一击必中。
监察院内部的蛀虫,也确实到了该清理的时候。
他略微沉吟片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随即轻轻舒了一口气。
“那行。”
范隐的声音带着一丝轻松,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
“今天,我就先走了。”
事情既然已经安排妥当,他留在这里的意义也不大。
说着,范隐便从长椅上站起身来,动作流畅而自然。
他整理了一下略微有些褶皱的衣衫,然后转向陈平平,微微躬身。
陈平平却在这时候,叫住范隐。
“等等。”
陈平平说:
“没什么,就是明天你也一起去,所以今天……”
——
范隐前脚刚踏出监察院那深邃的门禁,不过片刻功夫。
监察院深处,专用于秘议的八卦厅内,气氛已然悄变。
一道身影行色匆匆,几乎是撞开了厚重的橡木门,带着一股室外的微凉闯了进来。
是言偌嗨。
他一进门,脚步便是一顿,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警惕扫过厅内每一处阴影。
那副模样,仿佛空气中潜藏着无形的毒蛇。
然而,偌大的八卦厅空旷依旧,只有他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死寂中回荡。
言偌嗨定了定神,强压下心头的躁动,几步走到大厅中央。
那里,恰好有一束惨淡的日光,从八卦穹顶的缝隙中艰难挤落,在他脚下投出一小片斑驳的光晕,却丝毫驱不散他眉宇间的凝重。
他缓缓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才转身,面向空无一人的厅堂,沉声开口:
“谁找我啊?我来了。”
声音不高,却也清晰地传遍了每个角落。
“出来吧!”
寂静。
针落可闻的寂静。
就在言偌嗨几乎以为自己被戏耍了的刹那。
一道漆黑如墨的身影,毫无征兆,如幽灵般从厅堂一侧最浓重的阴影中分离而出。
没有脚步声。
仿佛他本就与黑暗融为一体。
影子。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落下,都像是精准地踏在了言偌嗨的心跳鼓点上。
沉稳,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压迫感。
他依旧是一言不发。
但那股源自尸山血海的森寒杀意,却已如实质的潮水般弥漫开来,瞬间将整个八卦厅化作冰窖。
言偌嗨的瞳孔,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骤然收缩如针尖!
尽管他心中明镜似的,知道眼前的一切,不过是院长大人亲手编排的一场大戏。
自己,亦是这场戏中不可或缺的一环,配合着演出。
然而,当真正与影子这尊监察院的活阎王面对面,当那双不含丝毫人类情感的眸子如利剑般锁定自己时——
一股透骨的寒意,还是不受控制地从他的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他的心脏,像是要挣脱肋骨的束缚,疯狂擂动起来。
砰!砰!砰!
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毫不怀疑,若是院长此刻的剧本有变,影子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扭断他的脖子,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般轻易。
影子在他身前三步之处站定。
不多不少,恰是能让剑锋在瞬息之间触及咽喉的距离。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已被这无形的杀气抽干、凝固。
两人四目相对,却无一言。
死一般的沉寂,持续了足足十数个呼吸。
压抑得让言若海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终于,影子那仿佛砂纸摩擦过朽木的嘶哑嗓音,缓缓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闷:
“依计行事。”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之下淬炼而出,冰冷且不容置疑。
“计划的最终阶段,开始了。”
简短的六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听闻此言,言偌嗨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猛地一松,几乎要虚脱般暗自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那股几乎要将他神魂都压垮的恐怖威势,这才如潮水般稍稍退去少许。
他强自定了定神,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
“我知道了,院长接下来的计划是?”
影子的眼神,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不起丝毫波澜。
他薄唇微动,继续传达着来自那位监察院真正主宰者的意志,声音没有半分起伏:
“院长有令……”
——
朱各在自己的公事房内,如困兽般,心绪不宁。
他已然知晓,郭有之吐露的罪状中,赫然有一条,便是协助长公主与庄墨涵,联手构陷范闲。
庄墨涵是何等人物,朱各心中明镜似的。
那绝非长公主能够轻易驱使之辈。
这背后,必然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交易。
恰在两国和谈之际,言冰芸在北奇被擒。
此事,由不得朱各不将两者联系起来,细思恐极。
一股寒意从朱各心底升起,他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押错了宝。
长公主,那个为了权欲,竟能毫不犹豫出卖自家暗探的女人,真能掌控监察院这柄国之利器吗?
此刻,朱各的脑海中甚至闪过一个念头:倘若由范隐来接掌监察院,或许……亦不失为一个上佳之选。
毕竟,如今的范隐,并未如原剧范贤那般漠视皇权,缺乏敬畏之心,顶多是行事张扬了些,跋扈了些。
程居书一案中,范隐的言辞,实实在在地动摇了朱各的某些固有观念。
朱各细细盘点,范隐入京以来,所行之事,桩桩件件,皆对大庆有利。
借牛兰街刺杀,寻得了一个堂尔皇之的开战借口。
献上两种神药,解了大庆燃眉之急。
更难得的是,此人重情重义,为了那份情义,竟能舍弃唾手可得的泼天富贵。
后续宫宴之上,范隐明知是圈套,却未当场发难,而是以一种巧妙而霸道的方式,不仅化解了危机,更借此让大庆文坛扬眉吐气。
这样一个有勇有谋、文武双全,心向大庆,且有着“情义”这个巨大弱点的人,远比长公主那个喜怒无常的疯女人,更符合朱各对监察院未来掌舵人的期许。
然而,他已无回头之路。
他与长公主,早已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淡州刺杀,是他亲自出手,帮长公主假传了密令。
长公主与庄墨涵的秘密会晤,也是他暗中放水,否则郭有之怎能那般轻易地接走庄墨涵。
甚至,言冰芸潜伏北奇的诸多细节,亦是他一五一十,尽数告知了长公主。
一桩桩,一件件,都如同枷锁,将他与长公主的命运死死捆绑。
“吱呀——”
一声轻响,公事房的门被人推开。
朱各猛然抬头,目光锐利如鹰。
映入眼帘的,是言偌嗨。
言偌嗨反手将门轻轻带上,发出细微的落锁声。
朱各从正对门口的宽大书案后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何事?”
言若海立于房中,并未立刻上前,只是平静地开口:
“影子方才来寻过我。”
他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平复心绪。
“险些……动手。”
朱各双臂环抱胸前,眉头微蹙:
“为何?”
言若海答道:
“前些时日,针对陈院长的那场刺杀,他怀疑是我。”
朱各沉默不语,缓步踱到言若海面前,目光如炬,直视着他:
“是你吗?言大人。”
言若海没有直接回答,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微微闪躲开朱各的逼视。
他转身,走到一旁的软榻边,寻了个蒲团坐下。
这个动作,在朱各看来,已是默认。
朱各也转过身,重新审视着瘫坐在那里的同僚,声音陡然转冷:
“你好大的胆子,言偌嗨!”
言偌嗨此刻却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语气反而平静下来:
“你若想置我于死地,尽管去告发我便是。”
朱各依旧维持着抱臂的姿势,语气中带着探究:
“为什么要杀院长?”
言若海的声音透着一股压抑的怒火与失望:
“我不想监察院,有朝一日毁在他的手上!”
他猛地抬起头,反问朱各:
“难道你就能眼睁睁看着监察院,最终落到范隐那黄口小儿的手中?”
朱各闻言,心中一滞。
并非不能接受范隐接手监察院。
恰恰相反,他此刻内心深处,甚至隐隐觉得那或许是个不坏的结局。
只是,他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种纠结,让他一时语塞。
朱各巧妙地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影子为何最后没有动手?”
言偌嗨淡淡说道:
“影子终究只是怀疑。我好歹也是四处主事,他不能仅凭猜测,便对我痛下杀手。我佯作一无所知,这才侥幸躲过一劫。”
朱各目光闪烁,再次发问:
“你与我说这些,意欲何为?”
言偌嗨终于道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借我几个人,我去城外接人。”
朱各的眉头皱得更紧:
“你麾下自有得力干将。”
言偌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与不信任:
“信不过了。”
朱各追问的语气不容置疑:
“接谁?”
言偌嗨却不愿明说:
“你只需借我几个绝对信得过的精锐手下便可。”
朱各眼神一凝,加重了语气:
“接什么人?!”
言若海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为人父的痛楚与决绝:
“是我儿言冰芸之事。”
“院里先前不是已经查明,我儿是遭人出卖了吗?”
“如今我得到消息,郭有之招供的罪行里,便有一条,是协助长公主与庄墨涵,联手构陷范贤。”
“庄墨涵那等人物,长公主轻易差遣不动。我怀疑,是长公主用了什么天大的条件,才换得庄墨涵出手。”
“郭有之已经交代,和谈前一日,他亲自安排了长公主与庄墨涵的密会。”
“结果,次日,我儿便在北奇被擒!我怀疑,是长公主用我儿潜伏北奇的机密,换取了庄墨涵出手对付范贤的机会!”
朱各听着言若海的分析,脸色变幻不定。
他缓缓走到言偌嗨身旁,隔着一张矮几坐下,亲手为言偌嗨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
茶香袅袅,却驱不散房内的凝重。
“这,终究只是你的猜测。”
朱各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言偌嗨的眼神坚定如铁:
“我知道这只是猜测。我并非现在就要去找李芸瑞算账。”
“我找你要人,正是为了去证实我这个猜测,究竟是对,还是错!”
朱各放下茶杯,沉声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言若海深吸一口气:
“前些时日,庄墨涵所在的使团,已经启程返回北奇。”
朱各有些不耐:
“说重点。”
言若海一字一句道:
“我的人,在途中截下了一名使团成员,已秘密押送回京。我需要人手,去接应,确保万无一失。”
朱各瞳孔微缩:
“半路截人?”
言若海点头:
“嗯。此人,足以证明李芸瑞与庄墨涵之间的龌龊交易,也知晓我儿被擒的全部内幕。若真证实是李芸瑞害了我儿……我言偌嗨,绝不会让她好过!”
朱各听罢,猛地转过头去,不再看言若海。
他的内心在激烈交战。
是对言若海的愧疚?毕竟,泄露言冰芸情报给长公主的人,正是他朱各。
还是在急速思索,如何才能让李芸瑞安然脱身,保全自己这条船?
良久。
朱各缓缓转回头,重新看向言偌嗨,声音有些干涩:
“此事,不打算告知院长吗?”
言偌嗨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能信他吗?此事,我要亲自查个水落石出!”
朱各再次陷入沉默,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轻叩。
言偌嗨凝视着他,语气带着一丝恳切,也带着一丝决绝:
“朱各,我四处的根基,远在京城之外。如今在这京中,我能信得过的人,唯你一人。”
“是助我,还是害我,悉听尊便。”
朱各闭上眼,又缓缓睁开,眼中的挣扎与权衡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决断。
他并非要帮言若海。
“最多,给你三个人。”
朱各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言偌嗨眼中精光一闪,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
“足够了。”
(https://www.duoduoxs.cc/biquge/169_169829/c17306233.html)
1秒记住笔趣阁网:www.duoduo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wap.duoduo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