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皇的白袍衣角彻底消失在众人眼前。
那沉甸甸的帝王威仪，仿佛抽走了水榭中所有的声息，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
亭中四人依旧躬身肃立，脊背绷直，宛如四尊沉默的雕像，对抗着无形的余威。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数个呼吸。
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终于开始缓缓消散，如同退潮的海水，露出发白的滩涂。
二皇子李承择率先打破了这份凝固。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却带着几分刻意压抑后的畅快。
他几乎是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范隐，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与方才的拘谨判若两人。
“啪。”
一声清脆的轻响。
二皇子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了范隐的肩膀上，带着一股子热乎劲儿。
范隐微微侧过脸，平静的眼眸对上二皇子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
便见二皇子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灿烂得有些晃眼。
随即，他毫不掩饰地对着范隐竖起了大拇指，那动作充满了江湖气的赞叹，眼神分明在说：你小子，真他娘的够胆。
范隐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深邃的眼底却平静无波。
这二皇子，倒确实是个性情中人，喜怒哀乐，都明晃晃地摆在脸上，不像某些人，心思深沉得如同不见底的古井。
虽然原剧中说是他心思深沉，但是这样看来，其实也就那样。
被皇帝，自己父皇，逼迫去当太子的磨刀石，所作一切都是自保。
后面被范贤查到自己走私之事，也是直接威胁，够直接。
与此同时，太子李承乾也缓缓直起了身子。
他的动作不像二皇子那般跳脱，依旧带着储君特有的沉稳与从容，每一步都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
太子移步，最终站定在范隐的面前。
他的目光复杂难明，落在范隐那张依旧带着几分懒散的年轻脸庞上，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二皇子见状，极有眼色地向旁边挪开了两步，将空间完全让给了太子与范隐，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
下一刻，出乎众人意料的场景发生了。
太子李承乾，这位身份尊贵的大庆储君，竟对着范隐，深深地、郑重地鞠下了一躬。
他的腰弯得很低，姿态谦卑到了极致，与他平日里那份高高在上的储君威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范隐站在原地，没有躲闪，也没有客套地搀扶。
他只是静静地受了这一礼，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太子发间的玉簪。
他清楚，太子这一拜，并非全然的虚情假意。
先前那个关于唐太宗的故事，字字句句，都像是敲打在庆皇的心上，更像是说到了太子的心坎里。
“父皇偏爱”，“皇子野心”，“太子被逼无奈”，这些词句，对于身处储位漩涡中心的李承乾而言，无疑是振聋发聩的警示，也是一种变相的声援。
他自然会认为，范隐是在借古讽今，不，是在借梦讽今，规劝庆皇要明辨是非，更要分清主次，太子是太子，皇子终究只是皇子，不应给予过多的荣宠与不切实际的幻想，以免重蹈覆辙。
尽管故事里的那位太子最终选择了谋反，落得凄凉下场。
但在李承乾看来，那也是被逼到绝境的无奈之举，根源在于其父皇的处置失当。
太子缓缓直起身子，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
那笑容干净纯粹，仿佛雨后初霁的晴空，不染一丝尘埃。
范隐却从那过分干净的笑容背后，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深藏的戒备与疏离。
这位太子殿下，心机之深沉，或还真是远超他表现出来的模样。
“范大人高义，承乾铭感五内。”
太子的声音温润平和，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他没有再多做停留，也未再多言半句，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便转过身，迈着他那特有的沉稳步伐，径直离开了水榭。
二皇子李承择对着范隐挤了挤眼睛，也连忙跟了上去，亦步亦趋地走在太子身后半步的距离。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御书房，渐渐步入皇宫深处那纵横交错的宫道。
微风吹来带着御花园中花草的湿润气息，拂过廊庑，吹动了两人衣袂的下摆。
几名一直远远候着的内侍与宫女见状，连忙想要跟上。
太子却只是随意地向后轻轻摆了摆手，那动作看似轻描淡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侍从们立刻会意，脚步齐齐一顿，躬身停在了原地，远远地坠在后面，不敢再靠近。
空旷的廊道上，只剩下太子与二皇子二人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以及偶尔被风带来的远处更漏的滴答声。
二皇子侧过头，看了一眼身旁面色沉静的太子，眼珠子滴溜一转，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不知太子殿下，对刚刚范隐那个故事，究竟怎么看？”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探究意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太子李承乾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面色也依旧平静如水，仿佛未曾听出二皇子话语中的深意。
“震耳欲聋。”
他缓缓吐出四个字，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份量。
“发人深省。”
他又补充了四个字，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沉与认同。
二皇子闻言，嘴角扬起一抹了然的笑容，那笑声在空旷的廊道上回荡，显得有几分突兀，又带着几分解脱。
“没错。”
他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
“而且，和咱们眼下的情形，可真是像得很啊。”
他的话语，如同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带着再明显不过的影射。
太子李承乾的脚步蓦然一顿，他转过头，目光如炬，看向身旁的二皇子。
“二哥，慎言。”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清晰的警告意味，夜风似乎也因此而凝滞了刹那。
二皇子李承择却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
“懂，懂。”
他嘴上这般应着，语气却显得有些敷衍。
他向前凑近了半步，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太子耳边低语。
“其实，太子殿下。”
二皇子的声音里，此刻褪去了几分平日的戏谑，反而带着一种出人意料的真诚。
“臣弟想说的是，臣弟不想做那个倒霉的李泰。”
他又顿了顿，目光直视着太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臣弟，也压根儿就没有那个不该有的心思。”
太子李承乾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深邃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
“本宫，自然也不是故事里的那个太子。”
二皇子闻言，立刻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自然，自然。”
他连声应道，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
他的目光，却依旧在太子那张沉静的脸上逡巡，似乎想要从中分辨出更多的信息。
紧接着，二皇子又向前迈了一步，与太子并肩而行，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与挑拨。
“但，保不齐啊……”
“这宫里宫外，会不会有其他人，存了心思，想要成为那个后来居上的唐高宗李治呢？”
太子李承乾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霍然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寒芒，直直射向身侧的二皇子。
二皇子李承择也毫不退缩地迎上太子的目光，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两人的目光，在走廊的光影交错中激烈碰撞，仿佛有无形的火花在空气中迸溅。
廊道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他们二人愈发沉重的脚步声，在幽深寂寥的宫道中回响。
片刻的沉默之后。
太子李承乾与二皇子李承择，几乎在同一时间，脸上都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容。
那笑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默契，又似包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深层算计。
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心照不宣地继续并肩向前走去，身影渐渐融入了皇宫深处之中。
明明是白日午后，却让人感受到一阵寒冷。
与此同时，皇宫的另一角。
宜贵嫔的寝宫内，阳光透过窗户，映照着一片温馨与宁静。
一个尚显年幼的身影，正乖巧地坐在软垫上，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似乎有些困倦。
“阿嚏——”
三皇子李承礼揉了揉有些发痒的小鼻子，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带着一丝茫然的困惑。
正在一旁，柔声哄他午睡的宜贵嫔闻声，立刻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关切的神色。
“可是昨夜里着凉了？”
她温柔地问道，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探了探三皇子光洁的额头，细腻的肌肤下，体温似乎并无异常。
她的脸上，盛满了母亲特有的担忧与慈爱。
三皇子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小嘴微微嘟着。
他只是觉得，方才鼻子突然有些痒痒的，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拂过。
他并不知道。
就在此刻，远处的宫道之上。
他的两位兄长，正因为一个虚构的故事，达成了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共识。
而他，那个在故事中被一笔带过，却最终继承了皇位的幸运儿“李治”，已然在无意之中，成为了他们言语交锋中，一个沉甸甸的名字。
命运的齿轮，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已然开始悄然转动。
谁也无法预知。
这盘棋局的未来，究竟会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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