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沈府。
沈婉儿闺房外的长廊下,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未散尽的凉意,带着一丝潮湿的草木气息。
沈重步履如风,玄色的官袍下摆在他身后带起一阵微风,袍角绣着的金线在晨光下暗沉流动。
他恰好撞见了端着早膳从房内出来的丫鬟。
托盘上,精致的白瓷碗碟整齐摆放,一碗色泽金黄的小米粥,一碟晶莹剔透的虾饺,还有几样爽口小菜,里面的饭菜却丝毫未动,还冒着袅袅的热气。
丫鬟见到他,像是受惊的兔子,慌忙屈膝行礼,险些将托盘打翻。
“大人。”
沈重的目光却径直落在那托盘上,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疙瘩。
“她不肯吃?”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仿佛平静湖面下的暗流。
丫鬟的身子微微一颤,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小姐说……吃不下。”
沈重伸出手,掌心向上,动作不容置喙,带着一种长久身居高位而形成的绝对命令感。
“给我。”
丫鬟不敢有丝毫迟疑,也不敢抬头看他,恭敬地将托盘递了过去。
沈重端着托盘,每一步都走得极稳,手腕纹丝不动,来到沈婉儿紧闭的闺房门外。
他抬手,指节弯曲,没有用惯常的力度敲门,只是轻轻叩响了房门。
笃,笃,笃。
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屋里的人。
“婉儿,现在方便么?”
“哥有事跟你说。”
门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连一丝衣料摩擦的声音都没有。
沈重没有选择硬闯,也没有再敲。
他只是将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门边的紫檀花架上,身体靠着冰冷的门框。
坚硬的木材质感透过官袍传来,让他烦躁的心绪稍稍平复。
“婉儿,哥知道你能听到。”
“你不想见哥,哥就不进去。”
“但哥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他的声音放得更缓,更柔,褪去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威严,只剩下一个兄长的无奈。
“哥知道你对我有怨气。”
“怨我心狠,怨我拆散你们。”
“但傻丫头,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哥就你这么一个妹妹。”
“你也就哥这么一个亲人。”
“我们两个才是血脉相连,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无论如何,哥都不会害你。”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廊外的青石板上,眼神有些悠远。
“当年咱们父母走得早,你还记得吗?”
“那年冬天特别冷,家里没米了,哥去给大户人家劈柴,一整个冬天手都烂了,才换回半袋糙米。”
“就是为了让你能喝上一口热粥。”
“是我们兄妹两个相依为命,才熬过来的。”
“这些年,哥含辛茹苦,将你拉扯大,供你吃穿,教你读书写字,也算无愧咱们爹娘在天之灵。”
“哥现在就一个心愿,就是能给你找个好人家,让你一辈子安安稳稳,无忧无虑。”
“哥想过,只要你喜欢,哥就绝不阻拦。”
“只要你真心喜欢,对方也真的对你好就行。”
“无论对方是王侯将相,还是市井小民。”
“毕竟你哥我也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什么苦都吃过。”
“哥对身份高低并不看重。”
“可那个言冰芸,不行啊。”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察的疲惫,仿佛卸下了所有伪装。
“他是敌国暗探啊。”
“他的身份是假的,他对你的感情,又有几分是真的?”
“他自始至终,都只是在利用你,他根本没有真心对过你。”
“此人满心算计,城府深不可测。”
“你和他,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太单纯,斗不过他,也走不进他的世界。”
“哥希望你能放下他。”
说到这里,沈重忽然沉默了。
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编造出无数个谎言,让沈婉儿对言冰芸彻底死心。
但他不忍心。
他知道妹妹的性子,用欺骗得来的清醒,只会让她在未来某个时刻更加痛苦。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哎。”
“哥也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了。”
“现在哥得去当值了,卫所那边还有一堆事。”
“你现在不想吃饭,哥也不逼你。”
“厨房灶里的火今天不会熄,等你什么时候想吃了,吩咐一声,府里的厨子会立刻给你做。”
说完,沈重直起身,端起那纹丝未动的托盘,转身离开了。
他的背影在清晨的微光里,被拉得很长,显得有些落寞,甚至有些萧索。
屋内的沈婉儿,其实一直就站在门的另一边,后背紧紧贴着门板,将兄长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眼泪早已无声地滑落。
她从门缝里,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她的手中,紧紧攥着那个冰凉的小瓷瓶。
那是范隐昨夜托朱各转交的东西。
瓷瓶的冰冷触感,仿佛能穿透皮肤,直抵心脏,让她纷乱的心绪重新变得坚定。
“哥,对不起。”
“这次,我帮他最后一次。”
她对着空气,像是起誓一般,轻声自语。
“从此之后,我就和他,一刀两断。”
决心已下,沈婉儿不再犹豫。
她用指尖拔开瓶塞,倒出一粒赤红色的小小药丸,仰头吞了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带着一股奇异的辛辣。
与此同时,沈府街对面的一处茶楼二楼。
范隐、范贤、朱各、王七年四人临窗而坐,视线都聚焦在下方的沈府门口。
一辆朴素的黑色马车早已停在门口,车夫安静地立在一旁,车后放着一个上车的马凳,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片刻后,沈重从府门内走出。
他站在门口,习惯性地向左右看了看,眼神锐利如鹰,皱着眉,看上去心情并不算好。
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才快步走向马车。
踩着马凳,他利落地上了车。
他手下那个指挥同知立刻将马凳收起,放到车上,随即跑到前面,一抖缰绳,马车便平稳地向着锦衣卫卫所的方向驶去。
茶楼上,范隐端着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
“他这是去锦衣卫的卫所?”
朱各目送着马车远去,点了点头。
“应该是,现在这个时辰,正是他当值的时辰。”
“虽然作为锦衣卫如今的一把手,沈重没必要每天都去点卯,但他向来雷打不动,除非有其他任务,否则都会按时去卫所。”
范贤咂了咂嘴。
“倒是挺称职的。”
王七年则是一脸感同身受的表情,仿佛想起了自己曾经的苦日子。
“可这真是苦了下边人了。”
“下边人万一想偷个懒,或是迟到早退,可就全完了。”
范贤深以为然地点头,一副很有研究的样子。
“没错啊,跟个勤奋的领导,可能会被废掉。”
“因为他可能不是在带你,而是在耗你。”
“那种天天最早来、最晚走,同一件事让你来回做个十几遍当家常便饭的领导,你真要小心。”
“他不是勤奋,而是认知上的偷懒。”
“他分不清忙碌和高效,只会用战术上的勤奋,来掩盖战略上的无能。”
“这种领导内心往往缺乏安全感,只能通过压榨下属的工作量,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和控制力。”
“让你下班后回消息,休息日交报告,不是因为事情真那么急,而是他需要看到你的服从,来填补他内心的不安。”
“真正厉害的领导,恰恰相反,他们看起来甚至有点懒。”
“他们不会纠缠于你今天几点来,几点走。”
“他们只关心一件事:目标是什么,最快路径是哪条。”
“他们会给你足够的空间和资源,让你放手去干。”
“因为他们的安全感来源于自己的能力和判断,而不是对团队的控制。”
王七年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即满脸堆笑,竖起了大拇指。
“范公子真是一语中的啊,王某深感佩服。”
“像咱们陈院长,那就是好领导啊。”
“而像咱们一处的……”
王七年话说到一半,猛然意识到,他曾经的顶头上司,监察院一处的前主办朱各,此刻正端着茶杯,面无表情地坐在他对面,杯中的茶水甚至都不起一丝波澜。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笑容僵在脸上,赶忙闭上了嘴。
朱各却放下了茶杯,青瓷杯底和木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行了,那种假勤奋的领导,不就是在说我么。”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我承认,我就是那种人。”
“我就是因为内心的不安,才用大量的工作麻痹自己。”
“甚至直接住在了院里,把一处当成了家。”
王七年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连忙摆手,脸上的肥肉都跟着颤动。
“哎呀,哪里,哪里,朱大人您这说的是哪里话。”
“谁不知道咱们监察院最厉害的就是咱们一处啊。”
“咱们一处之前在朱大人的带领下,那办的案子……”
范隐此时却抬手打断了王七年的奉承。
“闲话之后再说,之后再说。”
他的目光锐利,下巴朝窗外轻轻一扬,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那边,沈婉儿应该是已经行动了。”
众人立刻转头,再次看向沈府门口。
只见沈婉儿的贴身丫鬟小翠和一个小厮,神色慌张地从府门里冲了出来。
那丫鬟提着裙角,脸色惨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着街头那间最大的药铺跑去,嘴里还喊着什么,只是离得太远听不真切。
而那个小厮则更加慌不择路,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沈重马车离开的方向,拼命追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喊。
“大人!大人留步!不好了!小姐出事了!”
街角巷尾,几个原本毫不起眼的普通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有了细微的动作。
那个挑着担子卖糖葫芦的小贩,不着痕迹地将担子换了个肩膀。
墙根下那个昏昏欲睡的乞丐,悄悄睁开了眼,浑浊的目光变得清明。
一个卖花的妇人,转身对旁边的路人多说了两句话。
这些伪装成小商贩、行人、乞丐的锦衣卫探子,用他们之间才懂的暗号,不易察觉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整个街道的平静,瞬间被打破了。
随即,一个伪装成行人的锦衣卫,不着痕迹地转身,汇入人流,快步离开了。
没过多久,那丫鬟便领着一个背着大药箱的老者,急匆匆地返回了沈府。
又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碾压青石板的刺耳声响,由远及近。
沈重的那辆马车,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冲了回来,拉车的马口吐白沫,浑身是汗。
车还未停稳,车帘猛地被掀开。
沈重甚至没等手下放下马凳,便直接从疾驰的马车上一跃而下。
他身形踉跄了一下才站稳,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自家府门内冲了过去。
茶楼上,范隐看着那道消失在门后的身影,将杯中最后一口茶饮尽。
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哦了。”
“沈重应该已经被沈婉儿拖住了。”
“咱们的行动,也要开始了。”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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