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姜远寒都把自己锁在家里,认真钻研剧本。
中山超市那边有叔叔看着,她爸勉强也能派上用场,还有那些个婶子、叔伯,基本上不需要她再操心。
只是剧本写到一大半,她又卡住了,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还是理不清。
无奈之下,姜远寒再次走进了研究院老楼。
这次她不是只为走马观花,也不是临时记录几句场面话,而是带着厚厚一沓纸,重新整理过的采访提纲,还有从家里拿来的两本旧笔记本。
她把其中一本空白页的,用来做手写记录,另一本多年前的旧册子,是她爷爷当年用的,封面已经泛黄、磨损严重,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带来了。
“戴老,我今天想详细地记下您说的那些故事,可能还得花点时间。”她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道。
老楼里光线昏黄,角落堆着仪器和老旧档案,戴启明还是坐在那个藤椅上,拐杖斜靠在旁边。
他似乎正在研磨药酒,酒香混着微弱的草药味,在狭窄房间里缓缓飘散。
“你倒是有心。”戴老把砚台推开,冲她笑了笑,“要是真有人愿意听,那我这点老骨头再翻出来也值当。”
姜远寒坐下,从随身包里掏出铅笔和笔记本:“我不会为了煽情添油加醋,我只是想把你们的经历,原原本本地留下来。”
戴启明看了她一眼,眼神竟有些复杂。
他慢慢地说:“小姑娘,你写这些,真不会惹事?”
“会。”姜远寒坦然地答,“可就因为这些事难写、没人写,我才要写。”
她目光清亮,语气里不带半点犹豫。
戴老望着她,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好,那我就都告诉你。”
他缓缓靠进藤椅里,眼睛望向窗外那张贴着报纸的老窗子,像是透过旧纸看见了几十年前。
“我们当时有一个任务是仿制一台苏联的色谱仪,厂里没有图纸、没有设备,靠的全是手工测量、模拟、拼装,连焊接的铜丝都是拆废机床剩下的。”
“你知道什么叫熬夜吗?我们一熬就是两个星期,一个月见不到太阳。
困了,就扒拉一张报纸躺仪器底下。
饿了,啃馒头,喝点兑水的盐。”
姜远寒一边飞快地记录,一边抬头看他:“那时候没有事故吗?”
戴老沉默了几秒,慢慢道:“有。出过气体泄漏,有个年轻的技术员被****呛昏了,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肺水肿。”
“也出过火,我有一回,在试烧一个硝化基反应,旁边的加热炉老化,直接爆了,我被震飞了两米,脸上烧了一大片。”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左颊,那道已经褪色的伤疤隐在皱纹之下,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
姜远寒咬了咬唇,小声问:“后来怎么处理?”
“没有后来。”戴老语气轻飘飘的,“内部报备,说是实验员不慎误操作,组织上口头批评处理,没记功,也没立案,那孩子后来调去了电解厂。”
“你写的时候可以写这段。”戴老顿了顿,“但别用真名,他后来疯了。”
姜远寒手里的笔停了一下,片刻后轻轻点头。
“我会记下,也会换掉姓名。”
她想了想,又问:“那您那批人,后来有人被评过劳模、或者上过报吗?”
戴老轻笑一声:“一个都没有。”
“那您……”
“你别以为我们就觉得冤。”他打断她,“我们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那些年,吃过的苦、流过的汗,全是我们自己愿意扛的,我们只是……没想过,会被这么快地忘掉。”
“你现在来问,倒像是把一座坟刨开了,才发现里面不是死人,是没人问过他们到底活过没有。”
姜远寒怔住,眼眶猛地一酸。
她低下头,拼命克制情绪,继续写。
写戴老提到的那次山沟里的外调任务,写他们是怎么拖着仪器跋涉三十里山路。
冬天在雪地上点酒精灯烧蒸馏水,他第一次亲手装好国产测定仪时,心里那个悄悄燃起的,没来得及分享的光。
也写他讲到最后一批同事退休时,一个个拄着拐杖,在空旷的会议室门口合了张影,却因为底片冲洗失败,再也没留下任何痕迹。
两个多小时过去,窗外天色已暗。
戴老喝了口凉茶,慢慢站起来:“写得差不多了吧,年轻人,我累了。”
姜远寒忙站起来扶他,低声说:“我以后还能来听您讲吗?”
戴老摆了摆手:“来吧,你愿意听,我就愿意说。”
她郑重地应下:“等我完成剧本,一定拿给您看。”
戴老笑得慈祥:“我等着呢,小姑娘。”
……
走出研究院大门时,地面潮湿,像是刚下过一场无声的雨。
霍衍正站在楼下等她,手里提着一袋热豆浆和两块焦香的烧饼。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她接过,眨了眨眼。
“你进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拿,肯定一口水都没喝。”霍衍淡声道,语气柔得像风。
“那你怎么不跟我一起进去?”
“你有自己的空间。”他说,“我进去会影响你问话。”
姜远寒咬了一口烧饼,面皮焦脆,咸香扑鼻,眼睛却慢慢湿了。
霍衍轻声说:“你不用一个人记住这些事,我也在。”
她望向他,豁然开朗地笑了:“我们去吃豆花吧!”
霍衍宠溺地看着她:“在我办公室等我十分钟,我写完实验报告就去。”
“好!”
一周后,姜远寒的剧本初稿完成了大半。
她每天在自己屋里写到凌晨两点,屋檐上风吹草动她都没听见,桌角垫着戴启明写下的一页旧资料,台灯下笔记本一摞摞,写坏了三根笔。
她把那群“无声者”的经历,一点点摊进纸页里:实验失败、项目推翻、默默牺牲,还有那些连名字都没留下的背影。
她知道,这部剧本,一定会惹麻烦。
果然,周一一早,她接到了市里文宣处的电话。
“姜同志,你是不是在写关于研究院题材的剧本?”那头的人语气不善,“你把内容给谁看过?有没有交审?”
姜远寒拿着话筒,冷静地答:“我目前还在初稿阶段,已经征得部分受访人本人同意,访谈资料全部整理归档,剧本未公开发布,也未送审,所以谈不上违规。”
那边顿了顿,声音里带了火气:“我提醒你一句,不是什么都能写的,更不是谁都能采访!你写剧本可以,但别触碰敏感题材,尤其别拿单位的事去艺术加工!”
姜远寒脸色沉下来:“我写的都是事实,采访也经过当事人同意。”
“姜同志,我最后说一次,”那人压低嗓音,“研究系统内部的隐秘情况,不适合宣扬,你要是坚持下去,出了事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啪的一声,那边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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