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凉了。
姜远寒正准备启程去京市。
文联的邀请函已经寄到宜城，正式署了名“诚邀新锐编剧姜远寒赴京计划”，盖章的红印格外鲜明，信纸也是京市机关一贯的清雅风格，笔锋沉稳。
霍衍帮她收下那封信时，眼神罕见地带了点骄傲：“正式登堂入室了。”
姜远寒听着这话，心头也是一阵发热。
这一切，她从没敢奢望。
她不过是从卖菜的摊位起步，在人海中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攀到今天这个位置，本该是喜事临门、步步高升的日子，却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噩耗，将一切打碎。
戴老走了。
是凌晨五点突发心梗，在家中倒下时，旁边连个人都没有。
送去医院已经来不及。
姜远寒接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住了。
那天清晨，霍衍在实验室开会，她在屋里收拾行李，接到科研院老干部科打来的电话时，整个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你说谁？”
“戴老。”对方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昨天晚上他还让人给你准备了一包枣泥糕，说你路上能带着吃……”
姜远寒手一松，手里的外套啪地掉到地上。
她怔怔站着，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可能？
前天她还去看望过戴老，他的状态看起来不错，医生也说病情慢慢好转，她还把要去京市的消息告诉了他，他笑着说到时候选角的时候，记得给他开个电话。
才隔了一天，人怎么就突然没了？
姜远寒不相信，直到赶去医院，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她站在病床边落泪，护士说戴老留下了一封遗书。
遗书写得很长，但最醒目的几句，却被医院值班护士复述得清清楚楚：
【这段日子是我多年最快乐的一段，可惜身体不争气，姜同志采访我，说起往年事，勾起我太多念想，心绪难平……这段故事太重，是我自己承不住了，不能怪她。】
“不能怪她”，这四个字戴老写得很重，墨水渗进纸张，字迹都糊了。
但旁人没看见那封信，只听见了关键词：姜同志、勾起、往年事、心绪难平……
谣言，就是从这些片段开始蔓延的。
第一天，是老干部科内部传出，说戴老去世前精神恍惚，看完姜远寒写的剧本样稿后哭了一晚上。
第二天，就有科研院的小年轻在背后嚼舌：“她那剧本不就是采访戴老写的嘛？你说这老头是啥身份？高级工程师，气象兵出身……她一个小姑娘，扒拉人家的伤疤挖素材，她当然能红啊，可人家命都搭进去了。”
再后来，街道广播站的老编辑也说：“戴老这几年身体本来还算硬朗，怎么偏偏是她采访完没多久，就人没了？”
有人不动声色地补刀：“戴老就剩她一个采访对象最密切，写了大半部剧本，前几天还特意去给她挑书、找材料……你说她要是没把人家往死里问，会那样么？”
“听说剧本里有一段就是戴老当年参加项目试验后战友牺牲的情节，写得太真了，连老戴自己看了都哭得不行。”
“太无耻了，她就是踩着老人家的命上去的！”
这些话传到姜远寒耳朵里的时候，她正站在科研院旧图书室的走廊上，等霍衍实验结束，一块去取火车票。
她听见隔壁两位资料管理员压低声音的对话：“我跟你说，她这事啊，迟早要出事，这回算是报应了……”
“是啊，太急功近利了，把老同志活活逼死了，造孽！”
“她还好意思去京市？我要是她，早找个地缝钻进去。”
姜远寒没进去。
她只是站在门外，手指轻轻扣着信封的边角，一点点收紧。
她没有进去辩解。
也没有发火。
她只是很累。
那种来自背脊骨里的寒意，像深冬的雨，一下子落满了整个肩头。
回家那晚，她没吃饭。
霍衍出来的时候，她正看那封遗书，眼睛干涩发红，一句话不说。
霍衍一眼就明白了发生什么。
“你没必要自责。”他走过去，试图把信拿开，却被她按住。
“他死之前，最后一段话是写给我的。”她低声说，“他说，是我让他想起了过去的事，是我让他心绪难平……”
“他说的是不能怪你，远寒。”霍衍语气坚定，目光冷静，“你采访他，是他自己主动同意的，故事也是他亲口讲的，你没有做错。”
姜远寒抬头看着他，眼神却很空。
“可他们不会管这些。”她喃喃说，“他们只会觉得，是我害死了戴老，是我吸老人血写剧本，是我不顾后果抢资源……只要他们愿意，所有的错都会推到我头上。”
她说完这句话，整个人仿佛泄了气的风筝。
她并不怕被骂。
但她怕的是，戴老真的因此受了委屈。
那是个寡言却正直的老人，是她很敬佩的人。
他给了她一段真实、震撼、沉重的故事，也给了她一份初心，用笔去记录那些真正该被记住的事。
如今人已逝，却在众人眼里成了她成功的垫脚石。
她不甘心。
可她又无法自证。
她甚至没有机会大声说出我没有错。
霍衍没有说话。
他只是躬下身子，把她脸抬起来，让她直视他。
“远寒，你记住。”他的声音低哑而有力，“你现在写的，不是一个人的故事，是那个时代的。”
“他们不懂没关系。”
“可你自己不能忘。”
“你不是为自己写的，也不是为了红才写的。”
“你是为了让更多人看到他们。”
那一刻，姜远寒眼眶的泪差些兜不住了。
她咬着唇，轻轻点头：“……我知道。”
她吸了口气，把那封信叠好，轻轻收进信封，放进了最底层的资料袋里。
然后她抬起头，擦干眼泪。
“我会去京市。”
“但不是为了躲避。”
“而是为了完成我和戴老约定的剧本，完成他的故事，写完他没有说出口的最后一页。”
霍衍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嗯，我会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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