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魏府前厅冰窖似的冷。
炭盆里的火苗蔫蔫地烧着,偶尔炸起几点火星。
空气里飘着墨臭、汗味,还有一股祛不掉的旧年糕沤久了的酸馊气,像团沉甸甸的铅云压在所有人头顶。
木案上,摊满了图册,都是京师左近的山川舆图、蒙阴铁场新绘的石炭坑道穿穴图、南方水网密布的鱼鳞册......更多是折得边角起毛、墨渍污损的各地奏报,堆得像小坟包。
魏昶君套着件旧袄子,前年母亲程氏亲手做的靛蓝棉袍袖口磨出了毛边,油渍亮汪汪一块。
如今他抄着手,目光落在案角一份摊开的登莱镇新造捕鱼大船九丈规制图纸上,眼皮耷拉着,只露出一线审视的亮光。
视线在地图上逡巡,钉子似的,最终死死钉在山东那条弯弯曲曲的山岭轮廓上。
外面时不时传来孩子的笑闹追逐声,爆竹声,年味如今还未散开。
但魏昶君没有继续沉浸在这个头一次冷清的年中,而是盯着这些密密麻麻的舆图。
厅中早候着几个人,冻得缩手缩脚。
民部总长黄公辅年岁大了,胡子枯焦,眼白里缠满红丝。
周愈才腰背僵得像个弓背的虾,神色平静。
夏允彝倒年轻些,但脸上也挂着通宵的菜色,棉靴底冻裂的泥水慢慢洇湿了一块青砖。
没人说话。
厅里静得只有炭盆里细微的毕剥声。
自从各家的后辈被调往边陲建设之后,似乎这个冷清的年便是他们和昔日里长疏远的证明。
昔日能跟着魏昶君决然造反,这些人并非是活不下去了,在场的甚至都是从前明时候爬出来的饱学之士。
他们并非不知道魏昶君想要的是个什么样的世道,尽管对后辈被送到苦寒之地不甘,可他们也知道,接下来,各地必须要开始发展了。
因为大明时期往来的泰西,安南等诸地商户极多,他们也听到了西洋各国征战掠夺的局面。
直到魏昶君蓦然开口。
“黄公辅。”
黄公辅起身,对着魏昶君躬身行礼。
“里长!”
“蒙阴、莒州那片......上月报上来开石炭的大窑塌了几个?几个没伤命的?”
魏昶君的声音像钝刀刮锅底。
黄公辅喉头滚了滚,翻起眼皮子飞快算了算。
“禀里长......大窑塌两处,砸死矿工六十三,重伤七十八,轻伤......二百有余。工钱抚恤,上月运过去的银子结了账,现在小窑照开,新定下的防火防塌规程,正让当地矿巡推着看。”
魏昶君脸上没什么波澜,手指头在摊开的蒙阴详图上重重戳了戳,指甲抠进纸面,留下个新月印子。
“死多少人,烧多少银子,都得认,蒙阴、莒州,还有旁边挨着的沂县诸地,这方圆百十里,五年,至多五年,就一件事,火车!”
他抬起头,那线寒飕飕的光扫过三张脸。
“车头造得死沉,现在京里跑那俩铁骡子,一炉煤跑不足百里就吃尽。”
魏昶君猛地一拍图纸,那图簌簌抖了起来。
“蒙阴,蒙阴这疙瘩底下压的铁矿,去年冬测报矿样三十二斤,炼出的生铁脆得像陈年灶糖,杂质糊得跟牛屎疙瘩似的,天工院那帮穿长衫的画图工,拿着这种铁做的轴和轱辘,还得保着那几千斤重的铁驮马跑起来,跑几次就震得牙松骨裂,这能行?”
说到这,魏昶君眯起眼睛。
天工院研发的东西很多,但质量必须提上去,而且接下来,这些东西必须分门别类的规划发展,莒州蒙阴县是头一个通火车的,技术成熟。
接下来,应该定下了。
夏允彝忍不住开口。
“里长,天工院上月已差派了六个矿冶数吏研究,据说有种高炉能烧出更韧的精铁......”
“远水解不得近渴!”
魏昶君一口截断,手指头像铁签子,点向莒州方向。
“高炉要修,但这五年里,莒州所有的铁坊只准干一样,烧石头,烧那石炭烧化了铁疙瘩。”
“挖空了山也要搞出足够炼渣,别管造铁轨、造轮子还是造车架的料,全要,炼渣掺够量,铁再脆,也得钉死在那些轨道上不能动弹。”
“车头跑不动就造得大些,添煤工再添一班,拉货的车厢造一百节,两千斤货就能填一节,一千匹马一次拉不走三十车,我让这铁骡子一口气拉走一百车。”
“十趟,就顶一千匹马跑一百回,耗煤不怕,蒙阴旁边的山窝里给我挖。”
“接下来全国各地都要建设铁路,莒州做为技术最成熟之地,一定要做出带动行业发展的榜样。”
他喘了口气,拿起桌上乌黑的瓦茶壶,壶嘴对着嘴灌了几大口凉的苦沫子水。
喉结剧烈滑动,像是要把那些沉甸甸的铁块咽下去。
“周愈才。”
他又指名。
周愈才忙挺直背。
“里长!”
“莒州的车轮子定好了样儿,给我滚起来之后。”
魏昶君拿指节敲着地图上的东昌府。
“顺着运河,吃的粮,穿的衣,用的锅碗瓢盆,五年里,东昌府方圆三百里,那些小门小户的打铁铺、织布坊、榨油碾......全都规整,集中,让它们成排成片。”
“告诉那边的工业区,铁锅给我往厚里打,油给我榨得又稠又香,厚土布,一匹顶江南三匹韧,撕开能当包袱皮儿捆行李。”
“因地制宜的发展,如今各地刚刚从前明的欺压中走出来,各地要发展就不能缺物资,所以我的要求是,多,便宜,好用,结实耐造。”
“明白。”
周愈才声音干涩。
“东昌工业区三年前就试过新织机三千架,棉布能多出货倍余,就是厚实粗......”
“厚实粗就对了,挖矿穿矿的,赶大车扛大包的,要你那绸缎作甚?”
魏昶君平静看着舆图,东昌府做为最初的经济发展之地,水力纺织机效果极好,这也是它的优势所在。
“厚布能裹粮食能当麻绳,运煤运铁路上给砸碎了还能包骨头。”
“江南那些花绣的绫罗,现在在国内卖不出去,知道为什么值不上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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