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魏昶君胸口剧烈起伏着,背过身去,走到敞开的槅扇窗边。
风雪卷着零星的爆竹声更近了。
院子里几株枯败的花木枝干上,积雪渐厚。
前厅通往府门和庭院的其他门户,都紧紧闭着。
门可罗雀。
往年这个时候,各路总长、刚刚分封不久的功臣们,早已是车马喧嚣,门槛踏破,抬着各色年敬争着来拜见里长,攀一攀那份一起提头玩命熬出来的袍泽之情。
今年?
山西血案刚过去,陈铁唳阖族如牛羊般被鞭策着走向万里绝地的阴影还压在每个人心头,谁敢来?
谁还敢和这位刚刚清洗了自己昔日左膀右臂的里长,扯什么兄弟、情谊?
心腹大将岳豹的门生前天来送过一坛据说陈年的烈酒,在二门放下就匆匆走了。
监察部阎应元府上派了个小书吏,送了些应景的干果糕饼,连帖子都不敢留。
民部黄公辅、周愈才两家干脆半点动静也无......往日喧嚣如集市的前厅外院,如今只剩冰冷的飞雪打着旋儿落下。
一股深沉的、足以冻裂钢铁的孤寂,像这腊月的寒气,缠上了魏昶君的背脊。
他站在这权力的顶点,俯瞰着即将来临的新年,看到的却是一片风雪寒原般的空茫。
“娘也不来了......”
“还有小妹。”
魏昶君孑然一身站在这场大雪中,风吹的他棉袄衣衫猎猎作响。
他只是平静的看着,似是自嘲的笑。
“她们也在怪我吗?怪我把她的骨肉,她的胞兄送到苦寒的北地。”
“对吗?”
墙外响彻爆竹炸裂的声音,偏偏墙内,冷冷清清。
魏昶君起身,茫然看着面前。
“热闹点吧。”
他忽然开口,声音干涩地对着厅外侍立的阴影处。
“弄点响动,做点肉......炸响点声,炸些肉丸子。”
他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叫老李进来一块儿吃,你们几个......也都进来吃,围一桌。”
门外檐下,如同融入廊柱和阴影的四条人影,纹丝不动。
那是他仅有的、绝对忠诚却也绝对冰冷的四名夜不收,当年从落石村跟着他一路尸山血海走出来的,和他一样的泥腿子。
厅堂角落的炭盆烧着,噼啪作响。
一张圆桌面架到了桌案一角。
几碗尚冒着热气的白米饭,几碟酱菜咸豆,一大盆刚出锅、金黄酥脆的炸肉丸子孤零零的放了一盘,肥膘炸过后的油香夹杂着一丝焦糊味弥漫开来。
四名一身皂黑软甲夜不收,如同四尊铁铸的雕像,沉默地围坐在桌边一角。
魏昶君换了个位置,坐到了这小小的圆桌主位。
偌大的桌案,只有五个人。
他拿起筷子,从一个敞着口的坛子里舀了一大勺乳白色、凝固的猪油,狠狠拌进热米饭里。
油脂遇热融化,浸润了每一颗米粒。
他又夹起一个滚烫的炸肉丸塞进嘴里,咔嚓一声脆响。
“吃。”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四名夜不收动作完全一致地拿起筷子,伸向盛酱菜或咸豆的碟子,精准地夹起一点,放到自己的白饭上。
除了咀嚼和下咽的微小声响,只有炭火偶尔的爆裂和窗外风雪。
与此同时,离魏府不远的道观角落里。
矮桌火盆,粗陶酒壶。
洛水老道把脚搁在炭盆边缘烤着,冻出裂口的老羊皮靴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他手里捏着个缺了口的酒杯,杯中浑浊的液体像是混了泥沙。
他不时仰头灌一口,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咕咚声。
对面,穿着洗得发白旧官袍的青石子看着手里的公文卷册,火光在他枯瘦的脸上跳跃。
“都他妈躲着走,挺好。”
洛水打了个充满酒气的嗝。
“清净,清净才是好日子,那帮混蛋,一个个功勋章顶脑门子上,走路鼻孔朝天放屁。”
“儿子蹲京城里,天天穿绸裹缎斗鸡弄狗就他妈知道享福,凭他娘个屁。”
他最近越来越喜欢骂粗话,老道士一仰脖子,把杯底残酒倒进喉咙,火辣辣的感觉一直烧到肚肠。
“他们的先辈提着脑袋砍出来的地方,是想让他们这群王八蛋下崽享福的?呸!”
“老道我活着一天,就不许,没看见陈铁唳的下场?没看见徐国武的脑瓢瓢?”
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炭灰飞扬。
“开国元勋?开国元勋的后代就更有劲!就该给天下人当个样子!”
“想躺功劳簿上,门儿都没有!骨头渣子都得给我榨出油来,榨油,炼灯,照亮那些敢伸手、敢耍滑头、敢躺在功劳簿上拉屎的王八蛋!”
青石子从厚厚的公文后面抬起眼,火光映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
他看着破口大骂的洛水,想到了许多年前,自己和师父也是这般坐在落石村的道观里。
师父总喜欢坑蒙拐骗,怪力乱神,那时候没人盼着过年,总会饿死冻死很多人。
现在,好些了。
他拿起旁边温着的小酒壶,给洛水空了的杯子缓缓续上,声音像铁片摩擦。
“是这个道理,榜样立好了,路铺平了,以后的督军子弟,总督公子,见了我等,便知道路该如何走。”
他的目光穿过窗棂,投向风雪迷蒙的里长方向。
“开国之君如何御下,开国功臣子孙当如何自处,你我将此铁律,钉死在这青史第一页上!后来者方知......”
“方知不能学他们祖上欺压百姓的鸟样!”
洛水一巴掌拍在案几上,震翻了酒杯,浑浊的酒液洒在冰冷的砖地上。
风雪声中,城北大兴铁工坊巨大的铁水熔炉昼夜不息,赤红的铁水如同翻滚的岩浆,映照着一排排汗流浃背的身影。
那些身影里,不乏穿着旧绸衫却撸起袖子、咬牙推着铁料车的年轻人。高耸的烟囱向着铅灰色的天空,喷出浓墨般的烟柱。
过年工人加工钱呢。
魏昶君咽下最后一口拌着猪油的饭,油亮亮的碗底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他看着眼前四个沉默的夜不收,碗底似乎也映出岳豹、阎应元、黄公辅、周愈才......那些熟悉又渐行渐远的身影轮廓。
炭火黯淡下去一点。
他站起身,披上棉袍,推开厚重的厅门。寒风卷着雪粒子扑面而来。
他站在廊下,风雪瞬间扑满了他的须发肩头。
“去,继续去,该去的一个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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