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县县委会议室,鸦雀无声。
郑仪的话语落下,如一块巨石砸入深潭,激起无声的波澜。
所有人,从周阳到各乡镇书记的脸色都变了。
“第一次谈话,第二次免职”。
这已经不是严厉,而是近乎残酷的作风整顿标准。以往县里最多通报批评,现在连改过机会都不给。
周阳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他太清楚郑仪的风格了,这位副书记兼组织部长手握人事权,说到做到。
上次的扶贫腐败案就是明证。
“有什么问题吗?”
郑仪的目光扫过全场。
众人纷纷避开视线,没人敢出声。
“很好。”
郑仪合上笔记本。
“散会。”
会议结束的比预想中快得多。
当郑仪的身影消失在会议室门口,压抑的气氛才稍稍缓解。
“周书记...”
扶贫办主任凑到周阳身边,脸色发苦,
“这...这公开公示的尺度也太大了。”
“是啊。”
招商局长也凑过来。
“投资商那边,有些事不好明着查...”
周阳烦躁地摆摆手:
“郑书记定了调子,谁有意见自己去找他提!”
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匆匆。
周阳回到办公室,反手关上厚重的实木门,将自己陷进宽大的真皮座椅里。
窗外,是县委大院里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杈,刺破灰蒙蒙的天。
三个月。
他用力捏了捏发胀的眉心。
这三个多月,比他过去在青峰县待的六年还要难熬。
从省城那位老领导口中透出的风声,像根针,扎在他心口,又悬在头顶,王振国打算动他,调他去市里当副市长。
看似高升半格,从正处到了副厅。
但周阳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请君离巢”。
调动的条件清晰得近乎冷酷,这几个月,老老实实当好配角,把青峰县这艘快散架的船,稳稳当当地交给郑仪。
交得好,副市长就是他周阳的新起点。
交得不好?
或者交的过程中露出了不该露的“尾巴”?
周阳端起桌上凉透的浓茶,狠狠灌了一大口,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
没有第二种选择。
郑仪回来了,开年第一场会议,已经亮出了锋利的獠牙,扶贫资金透明化、加工厂投资商审查、最要命的是干部作风整顿。
“第一次谈话,第二次免职……”
周阳缓缓松开紧捏的眉心,眼中最后一点犹疑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果决。他伸手拿起内线电话,手指稳得没有丝毫迟疑:
“通知罗志强,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到十分钟,财政局长罗志强匆匆推门进来,额角还带着赶路的热气,脸上堆着惯有的笑容:
“书记,您找我?”
周阳没有抬头,目光落在桌面上摊开的厚厚一叠扶贫资金审批单据复印件上,指尖在上面点了点,语气听不出波澜:
“老罗,坐。”
罗志强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顺着周阳的手指,看清了那些单据上自己签字的部分,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几分。他没坐。
“郑书记回来了。”
周阳终于抬眼。
“常委会上的话,你也在场听到了。”
罗志强咽了口唾沫,强笑道:
“听到了,书记。郑书记要求严是好事,我回去就组织局里学习精神,坚决落实……”
“落实?”
周阳猛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你怎么落实?把这几年经你手‘灵活变通’的每一分钱都吐出来?还是指望那些单据自己长腿跑掉?”
罗志强脸色瞬间煞白。
“书记…我…我一直是按您的…”
“闭嘴!”
周阳厉声喝止,身体微微前倾,盯着罗志强的眼睛,一字一句,语气冰冷的说道:
“‘按我的’?那你现在告诉我,三年前青石镇的那笔‘以奖代补’资金,实际挪到了哪个皮包公司的账上?去年那笔‘产业扶持金’,又是谁在背后拿了‘协调费’?”
他手指猛地戳在那堆单据上:
“一笔笔,一单单!罗志强,你真以为纸包得住火?”
罗志强额头上的汗珠瞬间滚落下来,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书记…我…我都是为了工作…都是为了县里…”
“为了县里?”
周阳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是为了你儿子留学澳洲的学费,还是为了你省城那套挂着别人名字的别墅?”
他身体重重靠回椅背,冰冷的眼神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老罗,你跟我六年了。现在给你个体面,你自己引咎辞职,主动交代这些年‘工作失误’造成的扶贫资金损失。那些钱……不够的部分,砸锅卖铁也得给我填上!”
他看着罗志强瞬间失去血色的脸,语气放缓,却带着更刺骨的寒意:
“家里的老婆孩子,县里不会亏待。但你若是非要等郑书记派纪委的人请你喝茶……”
周阳没再说下去,只是端起桌上冰冷的茶杯,抿了一口,吐出的字带着白气:
“那体面,可就没有了。”
罗志强如遭雷击,踉跄了一步,嘴唇哆嗦着,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再说出来,失魂落魄地拉开沉重的门,背影佝偻地消失在走廊里。
周阳看都没看那关上的门,直接拿起电话:
“让马红军过来。”
交通局长马红军进来时,明显还带着点年前那点侥幸,试图挤出笑容:
“书记,您找我…”
周阳看着马红军,眼神复杂了一瞬。
这个皮肤黝黑、走路还带着点当年修路工尘土气的老部下,是他真正从乡道测量队里一手拽出来的人。
不像罗志强是纯粹的利用和交易,对马红军,他心里确实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分”。
“书记。”
马红军站得笔直,脸上还带着些未褪尽的局促,笑容却很实诚。
周阳没让他坐,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没像对罗志强那样甩单据,只是声音沉甸甸地开口:
“红军,这些年……辛苦你了。”
马红军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预感到什么,但眼神没有躲闪:
“书记说的啥话,我马红军能有今天,还不全靠您从那个破山沟里把我扒拉出来?没有您,我可能现在还在山旮旯里量路呢。”
这话像块石头,硌得周阳心口发闷。
他端起杯子又放下,里面的水晃得厉害。
“郑书记的决心,你看到了。”
周阳的视线投向窗外灰扑扑的天空。
“他今天在会上那三把火,头一把就烧向干部作风,第二把就盯紧了项目资金……尤其是扶贫款和那些大工程。”
马红军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沉默地站着,腰背依旧挺直,只是那双粗糙的大手下意识地在裤缝上蹭了蹭。
周阳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干涩:
“你经手的事……太扎眼。青石镇那条省道改造的附属合同,南山水库堤坝加固的账目,还有…去年底省里拨下来的那笔应急抢修款……红军,哪一笔经得起郑仪带人,拿着放大镜查?”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咔哒、咔哒地响。
马红军猛地抬头,脸上没有恐慌,反而有种看透了的平静,甚至咧嘴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
“书记,我懂。那年我老娘病得快不行,是您特批了钱才从阎王手里抢回条命;我小子能有出息上大学,也是您一句话的事。这些……都够本了。”
他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
“我马红军烂命一条,不值钱。您把我推出去顶了,能把这关迈过去,值!我认!”
周阳只觉得喉咙发紧,他确实没想到马红军会是这样的反应。预料中的哀求、辩解甚至怨怼都没有,只有一种近乎“殉道”的平静和……坦然。
“红军……”
周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哑。
“书记,您甭说了。”
马红军摆摆手,带着点混不吝的江湖气。
“该怎么走程序就怎么走。是我做的,我认。那些脏了的钱,我有数,窟窿我自己填!保证干净利索,绝不让一点脏水溅到您身上。”
他顿了顿,眼神带着最后一点温度看着周阳:
“您只管往上走,青峰县这摊子,我帮您扛。就一条,我婆娘胆子小,孩子还念书……您,别让他们太难看。”
周阳霍然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用力拍了拍马红军的肩膀。
那肩胛骨硬得硌手,像块石头。他张了张嘴,想说句“不会亏待你家人”,或者别的什么承诺,却发现所有的话在马红军这坦荡的“认罪”面前,都显得苍白又虚伪。
最终,他只是从喉间沉沉地挤出两个字:
“……放心。”
马红军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然后挺直腰板,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传来他远去、带着点破锣嗓子哼的走调小曲,声音不大,却硬生生刺进周阳的耳朵里。
门轻轻合上,将那小曲隔绝在外。
周阳站在原地,许久没动,只觉得这间他经营了多年的办公室,空得让人心慌。
他慢慢坐回椅子上,从抽屉最深处摸出一盒皱巴巴的烟,抖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窗外,天空依旧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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