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内,余温尚存,决断已下。
太子与二皇子率先躬身行礼,神色各异,却都掩在规矩之下,随后默默退出了殿外。
紧接着,林偌辅上前,深深一揖。
他身侧轮椅上的林珙,脸色依旧苍白,气息微弱,却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庆皇的目光落在林珙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语气温和。
“林爱卿,令郎刚刚脱困,又失了武功,身子虚弱得很,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林珙微微喘息,声音虽轻,却透着一股执拗。
“陛下隆恩,臣感激不尽。”
“但君臣之礼,不可废。”
他终究还是微微欠身,完成了这个并不标准的礼节。
庆皇伸手虚扶了一下林偌辅的胳膊,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或是别的什么。
“罢了,心意到了即可。”
“快带他回去好生休养。”
林偌辅低声应是,这才推着林共的轮椅,缓缓向离开亭子,向着外面走去。
可没走几步,林偌辅反而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庆皇,脸上带着一丝犹豫,终是开口。
“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庆皇眉梢微挑,示意他说下去。
林偌辅深吸一口气,目光诚恳。
“臣恳请陛下,能让小女宛儿与范侍郎家次子范贤,尽早完婚。”
庆帝闻言,眼中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
“哦?”
“朕记得,前些时日,林爱卿似乎还对这门婚事,颇有微词?”
林偌辅的老脸微微一红,却并未回避。
之前没有明着说,但是对庆皇透露出了不想宛儿嫁给范贤的意思。
而且确实动过请旨退婚的念头,只因那时范家兄弟尚未崭露头角,范贤又只是个澹州来的“乡下小子”,配不上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
但牛兰街一案,范隐展现出的智谋手段,范贤表现出的沉稳机敏,以及后来无意中得知的,女儿与范贤早已两情相悦的事实,都让他彻底改变了主意。
“陛下明鉴。”
林偌辅躬身道。
“臣先前,从未想过违抗陛下的旨意。”
“只是为人父,难免有些私心。”
“如今看来,范家两位公子皆是人中龙凤,范贤与小女更是情投意合,臣……自然乐见其成。”
庆皇脸上的笑意加深,伸手拍了拍林偌辅的肩膀,显得格外亲近。
“嗯,你能想通,这就很好。”
“儿女情长固然重要,但眼下国战在即,诸事繁杂。”
“他们的婚事,还是等战事平定之后,再行操办吧。”
林偌辅心中了然,这是帝王的权衡,他自无不从之理。
“臣,遵旨。”
再次行礼后,林偌辅这才推着林珙,彻底离开了大殿。
亭中只剩下庆皇,陈平平,范隐与范贤。
庆皇收回目光,转向一直静候在旁的陈平平,脸上的温和迅速褪去,换上了属于帝王的威严与肃杀。
“陈平平。”
“国战在即,监察院上下,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确保京城内外,万无一失。”
“还有,三处那边,加紧生产那两种药物。”
“记住,此二药,乃我大庆国之机密,绝不可有丝毫外泄,违者,斩。”
陈平平坐在轮椅上,微微低头,声音平静无波。
“臣,遵旨。”
庆皇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陈平平再次行了个告别礼,动作一丝不苟。
他转头看向范隐。
“范隐,推我出去。”
范隐与范贤立刻也向庆皇行礼告退。
庆皇的目光在范隐身上停留了一瞬,意味深长,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范隐走上前,双手稳稳握住陈平平轮椅的推手。
范贤则默默跟在了一旁。
轮椅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打破了宫道的宁静。
沉默行了一段路,陈平平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探究。
“范贤。”
范贤微怔,连忙应道。
“院长,您吩咐。”
陈平平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语气平淡。
“你知道你大哥,为何要用那两桩泼天大功,去换一个司里里吗?”
范贤思索片刻,斟酌着开口。
“我想,是因为大哥心善吧。”
“司里里毕竟与大哥有过……有过情分,又冒着天大的风险传递消息,大哥不忍心看她因此丧命,或者被关入大牢受尽折磨。”
陈平平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查的弧度,似笑非笑。
“不对。”
“这只是最表层的原因,甚至算不上主要原因。”
“想保下那个司里里,方法多的是。”
“凭她提供的那些北奇暗探名单,再加上你大哥从中周旋一二,足以让她脱罪,最多也就是换个地方被监视起来,远不至于让你大哥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最关键的,你没说出来。”
范贤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赧然。
“其实……其实我刚才说的那些,我自己也不太信。”
他转头看向推着轮椅的范隐,眼中带着询问。
“大哥,院长说得对,您肯定有更深层的考量。”
“那可是查案之功,献药之劳,足以封妻荫子,您就这么轻易舍弃了?”
陈平平赞许地点点头。
“嗯,还算机灵。”
“没有因为被你大哥保护得太好,就变得不谙世事,这点不错。”
他微微侧头,看向范隐。
“范隐,跟他说说吧。”
“让他也学学,免得日后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范隐推着轮椅的手顿了顿,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
“我最初向陛下讲述秦并六国,又因为各种原因灭亡,汉朝建立的故事,是为了展现我的些许才学。”
“之后借牛兰街刺杀一案,为陛下提供一个对北奇用兵的堂皇理由。”
“这证明了我的眼光与能力。”
“随后,我献上两种神药,则是在展现我的价值与潜力。”
“我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很明确,要在陛下的心中,占据一个足够重要的位置。”
范隐的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清晰而沉稳。
“第一件事,讲故事,献策论,这只是锦上添花,算不得什么实质性的功劳。”
“但后面的两件事,查清牛兰街刺杀案内幕,献上两种足以改变战局的神药,这功劳,就太大了。”
“大到……我目前这个身份,接不住。”
范贤听得云里雾里,但隐隐抓住了什么。
范隐继续说道。
“我才刚刚崭露头角,根基未稳,骤然身负如此奇功,绝非好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所以,陛下也因此,将查案的功劳,分了一部分给范贤你。”
“而我献药之时,也特意提到了费解老师,以及三处所有参与研制的师兄们。”
“但这,依然不够。”
“这两件功劳叠加在一起,分量依旧太重。”
“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将这两件大功彻底‘花掉’,或者说,‘抵消’掉。”
“如此,未来才能真正做到无事一身轻,不引人忌惮,从而有机会,走到更高的地方。”
范贤恍然大悟,脱口而出。
“大哥,你是怕……功高震主?”
范隐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自嘲。
“功高震主?还谈不上。”
“以我现在的身份地位,这两件功劳,还远不足以‘震’动陛下。”
“我只是单纯地,想要韬光养晦而已。”
“锋芒太露,不是好事。”
陈平平接过话头,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赏,又有一丝更深的审视。
“恐怕,不止如此吧。”
“之前为了程居书的事,你可是调动了监察院在京城几乎九成的人手。”
“监察院是什么地方,它的特殊性,你比谁都清楚。”
“如此大的能量,如此果决的手段,就算陛下当时未曾在意,甚至乐见其成,但事后呢?难免不会多想。”
“所以,你需要向陛下展示你的‘软肋’。”
陈平平的目光锐利如刀。
“你需要让陛下相信,你并非一个纯粹的权臣,你重情重义。”
“你所有的家人,朋友,甚至那个萍水相逢的司里里,都是你的软肋,是你愿意为之付出巨大代价的存在。”
“一个有明显‘弱点’,并且愿意为了‘弱点’放弃巨大利益的人,才更容易让人放心,不是吗?”
范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恢复平静。
“有吗?”
“院长,您太高看我了,我当时……还真没想这么多。”
陈平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不再追问。
“算了。”
“不管你是有心栽花,还是无心插柳。”
“结果是好的。”
“你既向陛下证明了你的能力与潜力,也展现了你的忠诚与‘可控’。”
“这件事,到此为止,算是功德圆满了。”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宫门口。
巍峨的宫门外,一辆装饰朴素却透着森严气息的黑色马车静静停靠。
马车旁,站着一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正是监察院六处的影子。
影子悄无声息地上前,接过了陈平平的轮椅。
陈平平摆了摆手。
“行了,你们就送到这里吧。”
影子将轮椅转了个方向,让陈平平能够面对着范隐和范贤。
陈平平看着眼前的两兄弟,尤其是范隐,语气难得带上了一丝温和。
“你们兄弟俩来到京城,短短时日,却经历了这么多风波。”
“牛兰街惊魂,彻查真相,确实是辛苦了。”
“回去好好休息几天吧。”
他的目光落在范隐身上。
“尤其是你,范隐,紧绷了这么久,该松快松快了。”
“三处制药的事,不必担心,我会亲自盯着。”
范隐躬身应道。
“是,多谢院长。”
范贤见自家大哥对这位深不可测的院长如此尊敬,也连忙跟着行礼。
“多谢院长关心。”
陈平平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影子会意,沉默地推着陈平平,走向那辆为他特制的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马车缓缓启动,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街道的车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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