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隐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发丝,眼神却在迷离中透着一丝锐利。
他晃晃悠悠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脚步却精准地转向了庄墨涵的席位。
酒气似乎更浓了。
他咧嘴一笑,那笑容在众人眼中,带着几分醉后的憨傻,又带着几分莫名的意味。
庄墨涵正从那诗词的洪流中勉强回神,心头依旧是惊涛骇浪。
他看见范隐摇摇晃晃走来,心中蓦地一紧,生出不祥的预感。
不等庄墨涵有所反应,范隐已然到了近前。
他那看似绵软无力的手,快如闪电般探出。
目标,正是庄墨涵案几上,那张被他小心收起的,写着《登高》后四句的旧纸。
“庄先生,这是何物?”
范隐口齿不清地嘟囔着,另一只手已经将那张纸抓在了手中。
“你!”
庄墨涵大惊失色,猛地站起,伸手便要去夺。
他的指尖几乎触到了纸张的边缘。
范隐身子一侧,看似笨拙,却巧妙地避开了庄墨涵的手。
那张承载着庄墨涵阴谋的纸,就这样落入了范隐的掌控。
范隐将纸张展开,凑到眼前,眯着醉眼,像是努力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咦?”
他发出疑惑的声音,扭头看向庄墨涵,舌头像打了结。
“庄……庄先生,这……这上面,怎么……怎么写着我弟弟那首《登高》的后四句啊?”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大殿内刚刚有所缓和的气氛,骤然再次凝固。
庄墨涵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一片惨白。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冷汗,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苍老的脸颊滑落。
就在这时,范贤也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脚步虚浮,双眼迷离失神。
他凑到范隐身边,歪着头,努力去看那张纸。
“唔……兄长,让我看看……”
他含糊不清地说道,眼神在纸上游移片刻,随即露出一个恍然大悟般的傻笑。
“哦……我……我知道了!”
范贤拍了拍范隐的肩膀,大着舌头对众人道:
“定……定是庄先生,他……他喜欢我那首诗,觉得……觉得写得好!”
“特……特地写下来,今日……今日带来,与诸位……诸位一同分享,一同鉴赏的!”
这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范隐闻言,像是更加困惑了,他低头又看了看那张纸,用手指捻了捻。
“不对啊……”
他抬起头,眼神中带着孩童般的天真与不解,望向庄墨涵。
“庄先生,你这纸……怎么……怎么瞧着这么旧啊?”
“像是……像是放了许多年似的。”
这一问,直击要害,让庄墨涵心神剧震。
庄墨涵身子剧烈一颤,险些站立不稳。
旧!
他当然知道这纸为什么旧!
那是他为了增加污蔑的可信度,特意寻来的旧纸,又费尽心力做旧处理过的!
这话,他如何能说出口?
难道要他当着满朝文武,承认自己为了陷害一个后辈,竟用此等下作手段?
他的大脑飞速旋转,试图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脊背。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庄墨涵那张忽青忽白的脸上。
庄墨涵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知道,此刻多说多错,但若不解释,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两息之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沙哑与追忆。
“范隐公子所言不差,这纸,的确有些年头了。”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真诚。
“这是老夫多年前,偶然得到的一张上好陈纸。”
“老夫一直珍藏着,想着,待有朝一日,自己能作出一首……一首真正绝无仅有的好诗,便将其书写于此纸之上,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庄墨涵的目光转向范贤,带着几分复杂难明的情绪。
“可惜啊,多年来,老夫所作之诗,虽也有几首尚可,却总觉得……总觉得差了些什么,始终未能达到老夫心中的期盼。”
他微微一叹,仿佛带着无尽的遗憾。
“直到……直到老夫听闻范贤公子的那首《登高》。”
“老夫才恍然大悟,那……那便是老夫寻觅多年,却始终未能得见的那首绝无仅有的好诗!”
“那样的意境,那样的气魄,是老夫……是老夫穷尽一生,也作不出的诗啊!”
说到此处,庄墨涵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激动,仿佛真的为那首诗所折服。
“所以,老夫便按捺不住,将范贤公子的这后四句,恭录于此纸之上。”
“也算是……也算是完成了老夫的一桩夙愿,了却了多年遗憾。”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将一个爱才惜才,甚至有些痴迷于好诗的老者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不少人听了,脸上都露出了几分信服与理解之色。
范隐听完,眨了眨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点了点头。
“哦……原来如此。”
他拉长了语调,像是一切疑惑都已解开。
然而,他随即抬眼看向庄墨涵,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那眼神,清明锐利得不像一个醉酒之人,其中蕴含的意味,明明白白地写着:我知道你在编瞎话,而且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
庄墨涵接触到范隐的目光,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凝固了。
惊惧!
无边的惊惧,几乎将他吞噬。
他敢肯定!
他百分之百地肯定!
眼前这个看似醉醺醺的少年,绝对!绝对是事先得知了自己的全部计划!
否则,他绝不会如此精准地,一步步将自己逼入这般境地!
这份心机,这份手段……
庄墨涵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但还是强撑着,毕竟事情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但随后,范隐和范贤没有戳破庄墨涵的谎言,而是身子微微一晃,仿佛再也支撑不住那汹涌的酒意与连番吟咏带来的疲惫。
两人几乎是同时向后仰倒,重重地摔在冰凉的宫殿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大殿上散落的空酒坛,似乎成了他们“不胜酒力”的最好注脚。
庆皇看着地上那两个“醉死”过去的年轻人,龙目之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轻哼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
“两个酒鬼。”
“喝不了几杯,还非要学人家鲸吞牛饮,装什么大尾巴狼。”
庆皇摆了摆手,声音里透着一丝倦意,却又夹杂着几分意犹未尽。
“行了,他们两兄弟,一人一首也背了将近百首诗词了。”
“时辰也不早了,朕有些乏了,便先回宫歇息。”
“你们自便就是。”
他说着,便强忍着那几乎要咧开的嘴角,缓缓从御座上站起身。
龙袍的下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
他作势便要离开,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紧要之事,脚步微微一顿。
庆皇转过身,目光落在地上那两滩“烂泥”上,随即扫向殿前躬身侍立刚刚还在奋笔疾书的猴公公。
“老猴。”
侯公公闻声,立刻向前一步,垂首恭立,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老奴在。”
“派几个得力的宫中护卫,把这两个不省心的家伙,给朕安安全全送回范府去。”
庆皇的语气平淡,不带丝毫波澜,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莫要让他们在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听明白了?”
侯公公头垂得更低,声音沉稳而迅速,没有一丝迟疑。
“老奴遵旨。”
“定会挑选最稳妥的护卫,亲自盯着,确保两位公子安然抵府,绝不让陛下忧心。”
庆皇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嘴角那抹笑意却深了几分。
他不再多言,这才转身朝着殿外走去。
黑色的龙袍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幽深的宫殿门廊之后。
待到确认周遭再无旁人能够窥见自己的表情,庆皇脸上那份强装出来的淡然与威严,终于如同冰雪遇阳一般,迅速消融。
他先是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紧接着,那弧度越来越大,笑意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
“呵呵……”
低低的笑声从他喉间溢出,带着一丝颤抖,与夜风的呼啸形成鲜明对比。
“哈哈哈……这两个小滑头……还真是……能折腾……”
庆皇的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畅快,在空旷寂静的宫道上回荡,驱散了几分深夜的寒意,那份久违的轻松愉悦,让他龙行虎步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宫宴大殿之内,随着庆皇的离去,那股无形的威压也随之消散。
猴公公不敢有丝毫怠慢,即便手中还小心翼翼地捧着几张墨迹未干的诗稿,也立刻扬声。
“来人。”
他的声音带着内侍总管特有的穿透力,却又不失沉稳,与方才的寂静形成对比。
“传陛下口谕,召宫中护卫一小队,即刻至此。”
“另,取两副软轿来,要快,莫要耽搁。”
几名机灵的小太监闻声,如同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队身着玄色甲胄,腰佩制式长刀,气势沉凝如山的宫中护卫便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进入大殿,行动间悄无声息。
同时,两副用料考究,装饰却不显奢华的轻便软轿也被四名健壮的内侍抬了进来。
侯公公亲自上前,对着那名身形魁梧的护卫小队长细细叮嘱了几句,目光锐利,强调务必将人安全送达范府,途中不得有任何闪失,否则唯他是问。
他指挥着几名小太监,动作轻柔却迅速地将地上“烂醉如泥”的范隐与范贤抬上了软轿,生怕惊扰了这两位“功臣”。
那队宫中护卫随即将两顶软轿护在中央,如临大敌一般,在猴公公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朝着宫外行去,身影很快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仿佛融入了夜色。
辛弃物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眼神微动,原本想上前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轻叹,并未多言。
他原本是打算亲自护送的,毕竟与范家兄弟也算有些交情,但既然陛下另有安排,且是由侯公公亲自督办,他自然不会多此一举,反而显得不识时务。
殿内剩下的文武百官,此刻终于从那极致的震撼中稍稍回过神来,仿佛刚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醒来。
压抑许久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起,瞬间打破了方才的寂静。
他们交头接耳,脸上依旧带着未曾完全褪去的惊容与难以置信,讨论着方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以及那些足以照耀千古的绝妙诗词。
众官员中,知道范贤要造陷害的郭宝昆早已震惊的说不出来,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灌酒,嘴里还嘟囔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其父郭有之此时感到十分庆幸,还好提前写信告知了范隐,范隐此子恐怖如斯。
因为当时林共的下场可是让郭有之记忆犹新。
最后还是因为林家是范贤未婚妻娘家,加上林偌辅付出巨大代价,才将林共救下。
要不然林偌辅怎么可能瞬间改变态度,积极同意婚事。还极力推荐范贤当此次接待副使。
他自己已经参与了长公主的计划,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无论最后成功与否,自己勾结后宫已成既定事实,锒铛入狱极有可能。
若没有于范隐交好,到时候范隐得知自己的参与,不会放过自己儿子的。
太子李承乾站在原地,目光复杂地望着范家兄弟离去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他对长公主李芸瑞今日的计划,其实并不完全知情,只隐约察觉到一丝针对范家的意味,却未曾想到会是这般雷声大雨点小的结局。
此刻,他心中再无半分轻视,只剩下一个念头盘旋不去,如同生根发芽。
范家兄弟,如此惊才绝艳,手段又如此莫测,定要倾力拉拢,而不是推向对立面。
即便,即便不能为己所用,也断然不能让他们成为自己的敌人,那将是寝食难安的祸患。
这份才华,太过可怕,甚至比千军万马更令人忌惮。
二皇子李承择则与太子的沉思不同,他心中是压抑不住的震惊与狂喜交织,几乎要从胸腔中满溢出来。
震惊的是,范隐与范贤竟然能用这种近乎于“耍无赖”却又偏偏让人无话可说,甚至拍案叫绝的方式,轻而易举地化解了长公主精心布置的杀局。
甚至,长公主那边连真正的招数都还没来得及使出来,便已经胎死腹中,憋屈至极。
而狂喜的是,范隐此人,竟强大到了如此地步,远超他的预料。
这种强大,并非仅仅是权谋或者武力,而是全方位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强悍,让人找不到任何破绽。
他先前对范隐所言“保自己一命”的说法,原本只信了七分,这七分里,还有不少是看在对方敢于开口的情面上,带着几分姑且一试的侥幸。
毕竟,他李承择,从来不是个轻易相信旁人的主儿,尤其是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家,信任往往是致命的毒药。
他与范隐之间,在此之前更是毫无瓜葛,素昧平生,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可今日,当他主动向范隐透露了长公主的些许动向,便算是真正与范家兄弟产生了牵扯,下了一注不大不小的赌。
而范隐的回应,更是让他对那句承诺的信心,如同雨后春笋般疯长,势不可挡。
直接从七分,飙升到了三十分,一个看似不高,实则惊人的数字。
你要问满分是多少?自然是一百分,那是生死相托的信任。
能有三十分,已经是二皇子李承择能给出的,极高的信任了,几乎是他对外人信任的上限。
毕竟范隐的确有保自己一命的本事,但到时候范隐可不一定真会出手,这与能力是两回事。
毕竟有能力做到,和真的愿意为你做到,其中隔着万水千山。
长公主李芸瑞的席位旁,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与周遭的热议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脸色,早已从最初的煞白,转为铁青,此刻更是透着一股死灰般的绝望,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了。
她精心策划,自以为万无一失的杀招,就这样被那场突如其来的诗词洪流,冲刷得干干净净,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显得如此荒诞可笑。
此刻,即便她再将原本准备好的那些所谓“证据”,那些“人证物证”抛出来,也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只会沦为更大的笑柄,自取其辱。
庄墨涵可以说范贤的一首《登高》是抄袭的,那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可他难道还能睁着眼睛说,这近百首风格各异,却无一不是顶尖水准的诗词,也全都是抄袭他的不成?这话谁信?即使是抄的,也不会是抄的你庄墨涵或是你老师的啊。
这话说出来,别说旁人不信,恐怕庄墨涵自己都得先找个地缝钻进去,从此无颜见江东父老,啊不对,应该是北奇父老。
退一万步讲,就算庄墨涵真的铁了心,硬着头皮指认这近百首诗词皆为剽窃之作,赌上自己一生的清誉。
再退一万步,就算满朝文武的脑子都突然被驴踢了,真就信了这种鬼话,认为范家兄弟是抄袭的。
那又如何?
谁又能保证,范隐和范贤这两个妖孽,这两个仿佛开了【天眼神通】的家伙,不能当场再给你“梦”出百八十首惊世骇俗的佳作来?到那时,又该如何收场?
想到此处,长公主只觉得一阵气血翻涌,喉间泛起一丝腥甜,险些当场失态。
她还真就猜对了一半,虽然过程有所出入。
范贤脑海中那些诗词,虽然不是“梦”来的,却是通过【科技手段】硬生生镌刻进去的,如同神祇的恩赐。
从那浩如烟海的记忆库中,再搜罗出百十首传世名篇,对他而言,确实是轻松至极,不费吹灰之力,比呼吸还要简单。
另一边,文坛泰斗庄墨涵,则是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走了他所有的紧张与不安,神情复杂,既有后怕,更有释然。
他庆幸的,并非是自己没有来得及当众污蔑范贤,从而保全了自己一生的清誉,那对他而言固然重要,却非首位。
他真正庆幸的是,自己没有因为一时糊涂,而亲手毁掉一个拥有如此惊世诗才的年轻人,一个足以光耀大庆文坛的未来。
若是方才自己真的开了口,将那“抄袭”的帽子不由分说地扣下去,恐怕自己此生都要在无尽的愧疚与自责中度过,夜夜难寐。
那样的罪孽,他不认为自己承担的起,那将是他一生无法洗刷的污点。
庄墨涵之前还打定主意,若真的污蔑了范贤成功,达成自己的目的后,会主动发表声明澄清,哪怕自己几十年的声名会一朝尽丧,他也会为范贤澄清,还其清白。
庄墨涵甚至做好了以死谢罪的准备,用自己的性命去弥补犯下的过错。
幸好,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没有酿成大错。
庄墨涵看着范家兄弟被抬走的方向,眼神中除了震撼,更多了几分由衷的敬佩与欣慰,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这场原本暗流汹涌,杀机四伏的宫宴,就在这般诡异而又震撼的氛围中,在众人各不相同的心思与盘算之下,缓缓落下了帷幕,留下一地惊叹与未解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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