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林府的书房内,檀香袅袅,沁人心脾。
林偌辅与袁弘道相对而坐,面前的乌木棋盘上,黑白子犬牙交错,战况正酣。
范隐与范闲兄弟二人甫一踏入,便被这安静却暗流汹涌的棋局吸引了目光。
范隐的视线在林若辅与袁弘道脸上轻轻一扫,心中了然。
经过他之前的隐晦提醒,林若辅对袁弘道已然生出了戒心。
然而,这几日林若辅暗中进行的种种试探,却如同泥牛入海,未曾探得袁弘道丝毫异样。
林偌辅心中盘算,袁弘道即便真是他人安插的棋子,也必定是那种深藏不露、轻易不会动用的死士。
与其打草惊蛇,将其赶走,反倒不如将其置于眼皮底下,严加看管。
一方面,袁弘道跟随他多年,知晓太多不宜宣之于口的秘辛。
另一方面,林偌辅亦有自信,能够牢牢掌控此人。
范贤对这些暗流涌动自是不甚了了,他兴致勃勃地凑到棋盘边,仔细端详片刻,然后挪到袁弘道身旁,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
“袁先生,这棋局,似乎对您不太有利啊。”
袁弘道眉头微蹙,执白子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最终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落下一子,棋盘上的颓势竟瞬间扭转,隐隐有了反攻的锋芒。
林偌辅捻着胡须,微微摇头。
“不好,不好。”
他慢悠悠地伸出手,竟将袁弘道刚刚落下的那枚白子拈起,放回了棋盒,然后从自己的棋盒中取出一枚黑子,不偏不倚地按在了袁弘道方才的位置。
范贤看得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这……这还能悔棋?”
袁弘道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语气却依旧平和。
“今日这盘棋,相爷已经悔过好几步了。”
范贤更是不解,看向林偌辅。
“那这棋还怎么下啊?”
林偌辅将手中的黑子轻轻一敲棋盘,发出清脆的声响,目光却意味深长地扫过范隐与范贤。
“棋局如战场,亦如这宦海浮沉,诡谲多变,奇谋诡计,层出不穷,皆是为了最终的胜局。”
“你们年纪尚轻,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范贤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明白了,又似乎更糊涂了,他追问道。
“那袁先生能悔棋吗?”
林偌辅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神情笃定。
“自然不行。”
范贤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拱手道。
“林相果然大才,这为人处世之道,当真令人叹为观止,佩服,佩服。”
范隐一直静立一旁,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洞察。
“果然,棋盘之内的胜负,往往是由棋盘之外的因素所决定的。”
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大汉棋圣,诚不欺我啊。”
林偌辅闻言,目光转向范隐,带着几分审视。
“我方才所言,也包括你,范隐。”
“你小小年纪,手段确实老辣,城府也颇为深沉,但同样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范隐微微躬身,态度谦恭。
“明白,多谢相爷教诲。”
林偌辅眼中闪过一丝好奇,问道。
“不过,你口中所说的这位‘大汉棋圣’,究竟是何方神圣?”
范隐淡然一笑,解释道。
“这‘大汉’,便是小子先前在陛下面前提及的那个秦汉故事中的‘汉’朝。”
“而这位‘大汉棋圣’,正是汉朝的一位皇帝,名为刘启,史称汉景帝。”
“据说,这位刘启在担任太子之时,曾与一位吴王的世子刘贤对弈。”
“棋局之中,二人起了争执,盛怒之下,太子刘启竟抓起棋盘,将那位吴王世子当场砸死了。”
范隐继续说道。
“表面看来,这似乎是太子刘启嚣张跋扈,恃强凌弱,无故行凶。”
“但实际上,朝廷在事发之前,便已在舆论上做足了铺垫。”
“他们宣称吴王世子刘贤骄横跋扈,对太子殿下出言不逊,太子一时激愤,这才‘失手’打死了人。”
“就凭这‘不恭’与‘失手’八字,太子刘启便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赢得了舆论的同情与支持,逼得那吴王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更何况,这位太子刘启素有宽厚仁德之名,他突然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背后定然有更深层次的考量。”
“因为,那个名为‘大汉’的王朝,初期实行的是郡国并行制。”
“这意味着,在推行郡县制的同时,也保留了分封制,各地诸侯王不仅拥有封地,更掌握着实权。”
“到了汉景帝时期,这些诸侯王的势力已然坐大,对中央朝廷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后来,那位吴王果然以为世子报仇为名,起兵叛乱。这尚在情理之中,但他竟能纠集其余六个诸侯国,一同发难,可见其势力之庞大。”
“虽然这‘七国之乱’听起来声势浩大,但汉景帝平定叛乱的过程,却似乎并未花费太大力气。”
林若辅一直凝神细听,目光虽然还落在棋盘上,但心思早已被范隐的故事所吸引。
待范隐说完,他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嗯,这个故事确实发人深省。”
“从他能轻易镇压叛乱来看,这位名叫刘启的皇帝,恐怕是早有削藩之意,故意借砸死吴王世子一事,来激化矛盾。”
“其目的,便是要引蛇出洞,将那些潜在的威胁,一次性彻底铲除。”
范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相爷果然明察秋毫,洞若观火。”
“小子自认为只是个普通的故事,其中的曲折幽微之处,还需相爷这般深谙权谋之人,方能一语道破其核心。”
“这不仅是看透了刘启的心思,更是看透了历代帝王心术的共通之处啊。”
林偌辅摆了摆手,打断了范隐的恭维。
“行了,今日唤你们前来,并非是听你小子讲故事的,也不是听你拍老夫马匹的。”
“老夫亦是想借这盘棋,提点你们一二。”
他语气一沉,带着几分郑重。
“有些时候,手段务必百出,无所不用其极,方能善始善终,达成所愿。”
一直沉默不语的袁弘道,此时却突然插话,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
“原来相爷今日这盘棋,是为了提点两位范公子。”
“只是,相爷往日里悔棋,又是为何呢?”
此言一出,范贤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又立刻意识到场合不对,连忙用手捂住了嘴,肩膀却依旧在微微耸动。
林偌辅的老脸微微一红,旋即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强行将话题拉了回来。
“咳咳,如今林李芸瑞事败离京,朝中局势暂稳,也是时候该为范贤你和宛儿,筹备婚事了。”
范贤脸上的笑意收敛,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婚事恐怕得往后推一推了。”
“最近,有些更为要紧的大事需要处理。”
林偌辅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哦?此事你们兄弟二人都已知晓了?”
范贤点了点头,语气轻松。
“自然知晓。”
“不就是朝中六部,有不少官员联名上奏,弹劾我们兄弟二人泄露军机,导致言冰云在北齐被擒一事嘛。”
他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请相爷尽管宽心,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
“我哥他,已经着手解决了。”
林若辅的目光立刻投向范隐,带着几分探寻。
“哦?范隐你已经解决了?”
“是如何解决的?”
范隐神色平静,语气淡然。
“前几日,我已向陛下面呈奏疏,请命出使北齐。”
“愿以肖恩,换回言冰云。”
“什么?!”
林若辅闻言,脸色骤变,猛地一掌拍在棋盘之上。
棋子四散飞溅,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林偌辅深吸一口气,散落在地的棋子映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炬,紧盯着范隐。
“你当真,向陛下请命,出使北奇?”
范隐神色不变,坦然迎向他的目光。
“是的,相爷。”
林偌辅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陛下…同意了?”
范隐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陛下并未当场首肯。”
“不过,这笔交易已然成立,定金陛下也付了。”
林偌辅踱了几步,地上的狼藉似乎并未影响他的思绪。
“为何?”
“眼下情形,对你们兄弟固然不利,却也未到非要亲身涉险,远赴北奇以证清白的地步。”
“况且,此次出使,非同小可。”
“你是要护送那个肖恩回去。”
林偌辅的语气沉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老夫对那个肖恩,也略有耳闻。”
“他与陈平平,与监察院,皆有血海深仇。”
“你是监察院提刑司,又与陈平平走得如此之近,肖恩岂会轻易放过你?”
范贤听着,心中一紧,忍不住开口解释。
“相爷,其实…其实是因为之前长公主的事情。”
“我哥他,将长公主逼到了生死一线,本意是想为我出口气,也是为了报复她过往所为。”
范贤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愧疚。
“但说到底,她终究是宛儿的生母,我哥也不想真的逼死她。”
“为了向陛下替她求情,我哥才主动请缨,出使北奇。”
他看向林偌辅,眼神恳切。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和宛儿。”
林偌辅闻言,脸上的紧绷线条柔和了些许,他长长叹了口气,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范隐的肩膀。
“唉,也是难为你了。”
范隐却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轻松,几分深意。
“其实,也不全是因范贤和宛儿。”
“此事,我与陈院长早有计议。”
“一切皆在计划之中,我也自有其它目的。”
林偌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事关监察院机密,他自然明白不该多问的道理。
他再次看向范隐,神色郑重了许多。
“既然涉及监察院的谋划,老夫不便深究。”
“但你务必答应老夫,定要保重自身安全。”
林偌辅的目光扫过范贤,复又落在范隐身上。
“老夫允了宛儿和范贤的婚事,甚至打算将林家的未来,也一并托付。”
“这不仅仅是因为宛儿钟情于范贤这小子。”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认真。
“更多,是因为你,范隐。”
“你这小子,前途不可限量。”
“倘若你出了什么意外,老夫这场投资,收益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范贤闻言,摸了摸鼻子,半开玩笑地说道。
“说白了,我就是个添头,是个赠品呗。”
范隐笑着摇了摇头,看向林偌辅。
“相爷,这您可就看走眼了。”
“范贤他,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林偌辅面无表情地瞥了范贤一眼。
范贤立刻叫屈。
“哎,相爷,您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啊。”
“我也不差的好不好。”
林偌辅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哪种眼神?”
“老夫又不是不信你。”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盘算。
“只是,两个,总比一个要稳妥些。”
随即,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投向范贤。
“那你呢?”
“你莫不是也要跟着去北奇?”
范贤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打算。”
“不行!”
林偌辅断然喝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严厉。
“你兄长去,你便不能去!”
“若是你们兄弟二人都折在了北奇,老夫这笔投资,岂非血本无归!”
他语气稍缓,却依旧强硬。
“你兄长若是有个万一,你和宛儿的婚事,最多推迟一两年。”
“可你若是没了,宛儿那个倔脾气,怕是会为你守一辈子活寡!”
范隐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仿佛林偌辅的雷霆之怒只是清风拂面。
“相爷,无需担忧。”
“我和范贤,都不会有事的。”
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信我。”
范隐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对着林偌辅比划了一个大拇指。
“萌大奶,莫问题啦。”
那股子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强大自信,竟让林偌辅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看到范隐背后有光芒闪耀,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书房内的气氛正有些奇妙的凝滞,一位家丁匆匆从门外进来,躬身禀报。
“相爷,宫里传旨,宣范隐公子、范贤公子即刻进宫面圣。”
林偌辅从那阵恍惚中回过神来,挥了挥手。 “
去吧。”
“想来,便是为了你们出使之事。”
范隐与范贤对视一眼,齐齐向林偌辅行了一礼,便转身退出了书房。
林偌辅目送他们离去,这才缓缓回过头,目光落向方才自己盛怒之下拂乱的棋局。
不知何时,袁弘道已将那些散落的棋子一一捡起,重新摆好了残局,棋盘恢复了先前的模样,只是那犬牙交错的局势,似乎比之前更加复杂了几分。
袁弘道垂手立于一旁,声音平和无波。
“相爷,这棋,可还要继续?”
林偌辅的目光在棋盘上逡巡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嘴角却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下。”
他重新落座,捻起一枚黑子,重重落下,棋盘之上,瞬间杀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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