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先前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只余下几处狼藉,昭示着方才的混乱。
锦衣卫们象征性地押着几个哭爹喊娘的“乱民”,动作却不见半分雷厉风行,倒像是怕惊扰了谁。
看热闹的百姓早已作鸟兽散,生怕沾染上什么麻烦,唯恐避之不及。
然而,长街两侧的阴影里,屋檐下,酒楼的窗边,却多了不少身影。
他们不像普通百姓那般手无寸铁,腰间鼓鼓囊囊,或负着长条包裹,眼神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敌意,如同一头头蓄势待发的猛兽,紧盯着南庆使团的马车。
沈重依旧端坐在马上,紧挨着范隐的马车,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脸,此刻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怒气未消。
一名锦衣卫校尉策马匆匆赶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安。
“大人,百姓们基本都疏散了。”
校尉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那些潜藏的武者,声音更低了。
“只是……那些江湖武人,似乎被南庆使团方才的举动激怒了,一个个义愤填膺,血气上涌。”
他又补充道。
“而且,我们锦衣卫……未能拿下那伤人的南庆使者,反而抓捕了咱们北奇的百姓,他们对此也颇有微词。”
“若非锦衣卫平日威名在外,恐怕方才抓人的时候,那些武者就已经按捺不住要动手了。”
“大人,眼下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沈重冷哼一声,声音如同淬了冰。
“那些江湖草莽,暂时不必理会。”
他眼底闪过一丝狠戾。
“立刻调集我们的人手过来,将这片区域给我盯死了,但凡有异动,格杀勿论!”
那校尉心中一凛,连忙应道。
“是!”
说罢,便拨转马头,迅速离去传令。
沈重勒着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本意只是想借着民情汹涌,给南庆使团一个下马威,小小羞辱范隐一番,挫其锐气。
他记得清楚,之前刚刚见面,范隐面对类似的挑衅,也是用了些出人意料的手段巧妙化解,虽让自己略占下风,却终究还在彼此试探的默契范畴之内,算是手段博弈。
可这次,范隐这小子怎么回事?
竟是连场面功夫都懒得做了,直接掀了桌子,毫不顾忌此地是北奇国都!
他这是疯了不成?
就在沈重思绪翻腾之际,马车内,范隐那略带慵懒的声音幽幽响起,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
“沈大人,看来事情都解决了?”
沈重闻言,几乎咬碎了后槽牙,却只能将满腔的屈辱与怒火生生咽回肚中,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是的,范大人。”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那些闹事之人,皆已被我部抓捕归案。至于看热闹的百姓,也都已经自行散去了。”
范隐轻轻“嗯”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
“那就好。”
“沈大人务必好好审问一番,分清楚主从。”
“若当真是些不明事理的普通百姓,受人蛊惑,便也不必过于为难,稍加惩戒也就是了。”
“可若是背后有人暗中指使,意图不轨,那还请沈大人务必要彻查到底,给本官一个交代,也给大庆一个交代。”
沈重眼皮跳了跳,强压下心中的不快,沉声道。
“这是自然,范大人放心。”
话音刚落,马车的窗帘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挑开,露出了范隐那张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笑容的脸。
他目光投向前方,语气中带着一丝故作的惊讶。
“咦?”
“沈大人不是说,看热闹的百姓都走了吗?”
范隐伸手指了指前方街道两侧,那些身形彪悍、目光不善的武者,语气夸张地说道。
“我怎么瞧着,前面还有这么多手持兵刃的‘百姓’啊?”
“他们……不会是想趁乱冲上来,把我等乱刀砍死吧?”
沈重嘴角抽搐了一下,连忙解释道。
“范大人说笑了,绝无此事。”
“这些……这些都是我北奇的武林同道,平日里便喜欢在此处聚集切磋。”
“想必是方才的动静惊扰了他们,故而出来查看,并无恶意,绝不会对使团动手的。”
范隐闻言,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那就好,那就好。”
他放下窗帘,声音再次从车厢内传出。
“既然如此,那我们可以启程前往皇宫了吗?沈大人?”
沈重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
“还请范大人稍待片刻。”
“容在下先去前方疏通一番,确保道路通畅。”
范隐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
“沈大人请便。”
沈重不再多言,猛地一抖马缰,策马向前行去,背影带着几分压抑的怒火与仓惶。
待沈重的身影远去,高达驾着马,小心翼翼地靠近范隐的马车,压低了声音,神色间带着几分忧虑。
“大人,我们此番行事,是否……是否太过嚣张跋扈了些?”
他斟酌着词句。
“毕竟,我们才刚抵达北奇上京,便公然伤了他们的百姓。”
“如今更是胁迫锦衣卫,让他们抓捕自家都城的子民。”
“属下看前方那些武者的眼神,简直恨不得将我等生吞活剥了。”
马车内,范隐轻轻嗤笑一声。
“嚣张?”
“我看真正嚣张,且不知所谓的是那个沈重。”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
“一个战败国,国民心中有所不甘,这很正常,可以理解。”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是我大庆势强,他们北齐势弱。”
“若非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缘由,陛下不得不暂定蚕食之策,缓缓图之。”
“这小小的北奇,怕是早就被我大庆铁骑踏平了。”
范隐的声音冷了几分。
“连下一场大战都未必打得起的,是他们北奇,而不是我大庆。”
“我大庆那些戍边将士,一个个都盼着建功立业,只恨不得能一鼓作气,将整个北奇疆域纳入我大庆版图。”
“这沈重倒好,居然还想借着这股所谓的民意,来给我们下马威,攻击我们使团。”
“这纯粹是他自己不知死活,自取其辱。”
范隐的语气越发冰冷。
“我堂堂大庆正使,代表的是大庆国威,没有在他这战败国的都城作威作福,他就该烧高香了。”
“还敢主动挑衅,妄图羞辱我们?”
“真当老子没脾气,不怕我一时兴起,把他这北奇京城给闹个天翻地覆?”
“他难道没听说过,‘汉使’的赫赫威名吗?”
高达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困惑。
“大人,这‘汉使’……是何意啊?”
不等范隐开口,一旁的范贤已经出声解释道。
“也没什么特别的。”
“就是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个非常非常强大的国家,名叫‘汉’。”
“这个汉呢,经常会派遣一些使者,前往周边那些弱小的邦国。”
“这些使者,就被称作‘汉使’。”
范贤顿了顿,继续说道。
“而这些汉使,一旦抵达那些小国,往往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挑衅滋事,极尽所能地羞辱那些小国的国君与臣子,故意激怒他们。”
“目的嘛,就是为了让那些小国在盛怒之下,失去理智,将汉使杀死。”
“如此一来,强大的汉国,便有了出兵讨伐,名正言顺将其吞并的借口。”
高达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属下明白了,这讲究的就是一个‘师出有名’!”
范隐淡淡一笑。
“没错,孺子可教。”
然而,在范贤身旁驾车的王七年,此刻却是听得心惊肉跳,脸色都有些发白了,他颤声问道。
“大……大人,您……您该不会就是想来当那个……那个所谓的‘汉使’吧?”
他越想越觉得后怕。
“那肖恩,可是咱们监察院的头号大敌,更是与陈院长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此番陈院长竟然肯点头放了肖恩,还特意指派大人您亲自护送他返回北奇……”
王七年吞了口唾沫,声音都在发抖。
“该……该不会就是想让大人您,在北奇境内寻个机会,将那肖恩给秘密处决了。”
“然后,北奇方面一怒之下,迁怒于您,将大人您……您给……”
“如此一来,咱们大庆,不就又有了下一个开战的绝佳名头了吗?”
范隐闻言,不由失笑。
“你想什么呢?”
“我这条小命金贵着呢,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去见阎王。”
“这‘汉使’的差事,风险太高,我可当不来。”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戏谑地看向王七年。
“再说了,你旁边不还坐着一个等着回去就要洞房花烛的新郎官吗?”
“你觉得,我会带着他一起过来送死?”
王七年听到这话,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脸色更差了,几乎要哭出来。
“大人啊!”
“您先前没说范贤公子回去就要成亲的事儿,我……我还没那么害怕。”
“可您现在这么一说,我这心里怎么就更没底了呢?”
他苦着脸说道。
“小的记得,那些说书先生讲的话本故事里,凡是那些即将出征沙场的年轻将士,在与家中美娇娘依依惜别之时,若是信誓旦旦地许下什么‘待我此番得胜归来,便回来与你成亲’之类的诺言……”
“那结果,往往……往往这个人就再也回不来了啊!”
范贤在一旁听着,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待王七年说完,他猛地一拍大腿,脸色也变了。
“我去!”
“老王你不说我还没察觉,我身上居然立了这么大一个flag!”
王七年与高达皆是一脸茫然。
“范公子,这‘福来哥’……是个什么东西啊?”
范隐见状,不由莞尔,开口宽慰道。
“行了行了,都别自己吓自己了。”
“我都说过了,此次北齐之行,一切皆在我的掌握之中,所有变数,我都已提前做好了应对之策。”
“我对如今北齐朝堂内外的局势,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他语气轻松地说道。
“你们没看到吗?从进入上京城开始,那不可一世的沈重,不照样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连半点便宜都占不到?”
范贤闻言,却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
“呃……”
“哥,你现在这么自信满满的样子,反而让我心里更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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