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正值红港暑热难耐的夏。
陈嫂的云吞面摊前生意寡淡了一些,但仍然络绎不绝。
阮艳春离开‘毅昌大厦’之后,808一直空置着。
三不五时的,边叙总会来住上一晚。
一周前边叙离开,没讲归期,只交代务必要照看好808的电话。
陈嫂一边煮面,一边分神,时刻留意着楼上的动静。
她心中其实不认为真的会有电话进来,安子宜走了半年,春节之后,连阮艳春都离开了。
安家具体发生了什么,阮艳春连她都没有讲。
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好好出去留学,前途光明一个妹妹头,怎么平白在边叙的眼睛中看出点人生破碎的遗憾来。
她同这一层楼的邻居,从来没听到过808有电话声响。
但这一晚,8层有人探出头,大声喊:“陈嫂——808电话响——”
陈嫂关火放下勺,一路的“Sorry”过去,向楼上跑。
陈娟的电话中是均匀的信号播出声。
她一边用耳朵跟肩膀夹着电话,一边和大飞一起,将安子宜送进手术室。
直到对面变成忙音。
露西亚躺在狭窄冰凉的床上,同陈娟摇了摇头:“算了。”
她没有亲人,签字授权给陈娟。
大飞跟甜甜坐在等待区等着,陈娟则来回奔跑,去办理手续。
‘毅昌大厦’这边,等陈嫂拿住钥匙开了门,电话铃声早就已经停下。
她一拍大腿:“万一是细细怎么办?”
“哎呀,没事的啦,细细可以找她那个男朋友嘛。人家财大气粗,来来去去,都随身带着大哥大的,我们都有见到。”
陈嫂一路奔跑上来,气喘不匀,坐在沙发上:“我再等一等,如果真是子宜,一定还会再打来的。”
可生孩子不是小事。
白人医生出来,同等待区的一群中国人一通描述。
他们大概听懂,露西亚骨架小,这胎怀相却是皮薄馅大。
生气来,比较难。
大飞的老婆是经历过难产的人,只觉得那样的噩梦对女性而言太恐怖,一个箭步就冲上去:“那就剖腹产!剖腹产!她符不符合剖腹产的术前条件?”
医生点头:“well,剖腹产也是一种当下应用很广泛的生产方式……”
而陈娟却在这个时候犯了难。
她看着年纪更大的刘阿婆:“细细还年轻,这孩子的父亲不知道还会不会露面。剖腹产的话,光光的肚皮上来一刀,她以后还怎么再嫁人。”
刘阿婆也叹气:“这孩子……这个时候都没有联络家人?”
陈娟拿出电话,晃一晃:“联系了,一个都联系不上呀。”
但人命关天,何况是两条人命。
最终还是交给医生决定,哪种生产方式更能保全母体跟孩子。
安子宜望着眼前满屋子的金发碧眼白人,听着他们握着她的手喊“push,push……”
是她太过任性吗?
还是他的生命被切割成太多分层。
那样坚定不移,缱绻厮磨的一段情,怎么会走到这样境况。
她最终,还是做到了。
一声婴儿啼哭,将她的人生,冠上了新title。
到今日,Power已经两个月。
白白净净,浓眉大眼,小小一个人,头发怒发冲冠似的向上冲着。
刘阿婆来逗一逗bb仔,同露西亚讲:“这孩子头发硬,命也硬。”
头发硬,就命硬吗?
她一瞬间失了神。
回味着好多次,她细嫩双手抓住边叙满头粗硬的短发,那样密密匝匝的尖锐触感。
Power出生以后,她又拨通那个号码几次。
无一例外,全是忙音。
边叙……他还……
“Hi,露西亚。”
她正出神,思路被宋凛打断。
宋凛是他们这里新搬来的邻居,同她一样,尽管努力同大家讲普通话,还是无法掩盖一口的粤语味道。
离开红港,再听到这样的乡音,她听着亲切。
“阿凛。”
宋凛上下仔细打量她一遍,夸赞:“你恢复的很好。”
她说:“谢谢,你籍贯是哪里?”
宋凛手中捏一个月饼剂子,木勺盛满一颗流油的鸭蛋黄:“怎么?看看你我是不是同乡?”
露西亚淡淡一笑:“哪有那么巧。”
宋凛盯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我是红港人,你呢?”
露西亚的手顿了一瞬。
连神色也一止。
又很快的俯身,为躺在婴儿车中熟睡的Power掖一下被角。
她在最短时间内恢复了正常神色:“我是潮州人。”
宋凛从善如流:“那我们今日是不是有口福了?你们那里的卤水鹅油润又美味。”
她只好再挽一挽头发,掩饰掉一点心虚:“是,但是Sorry啊,我不太会做菜,厨艺欠佳。”
宋凛:“也正常嘛,你是拿笔的手。”
露西亚问:“那你是因为什么来到汉密尔顿?只你一个人吗?父母还在红港?”
宋凛摇头:“我来这里上学,父母在皇后镇。红港嘛……现在大家都知道,移民潮。”
她装作什么都不懂:“是吗?为什么移民?”
“明年女王头像要换成人民币,大家都讲,全港一起死老妈欸。谁能看得清形势?我家祖上已经没有人,只有一家三口,既然这样,不如早早出来,另谋生路。”
露西亚反驳:“其实大陆很好的。”
宋凛不以为意:“喂,人有钱,在哪里过得都不错咯。你哪里知道底层市民的苦?”
她失笑着,抬头看着一屋子的同胞。
大大的餐桌摆满了南北美食,五仁月饼跟蛋黄流沙月饼分庭抗礼,左边驴打滚,右边花雕醉蟹。
连酒水都分为两种:二锅头和桂花酿。
纯粹是各地风情大杂烩。
露西亚有信心,这屋子里,再没有人比她更懂底层市民的苦。
“没有,我是穷人家的孩子。”
她突发奇想,跟宋凛讲一个故事:“我有一位阿姐,为了供我读书,早年间就去到了红港。她在一家舞厅工作。”
宋凛:“舞厅?红港遍地都是舞厅咯。”
露西亚做思考状:“似乎是叫‘丽珠华都’,不晓得你有没有听说过?”
“‘丽珠华都’?当然有,那里很有名欸。不过那里似乎得罪社团,我离开红港之前,三不五时就上新闻。明明早就人去楼空成一个空壳,还是不时有枪击、蓄火这类恶意事件发生。”
恶意事件吗?
她心里抽搐着,再明显不过,那些事全部是朝他去的。
起码说明,他还活着。
她梦游似的,继续循序善诱:“那地方很传奇,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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