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恐怖灵异 > 逃夭 > 第二十五章

春日夜晚的风本就透着点凉气,此时却好似突然变作凛冽的寒风,刀刮般划过苏晚的面颊。她能察觉到穆旬清抓着她的手沁出冷汗,微微颤抖。她能看到眼前之人眼里的确信无疑,甚至在看着她时还有压抑的恐惧。
“我能问问,老将军何时遇刺么?”苏晚毫不费力地抽开手,一个抬步便到了穆旬清身前,盯着跪在眼前的人,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跪在地上的那人乃奉命保护老将军的侍卫领头,名李钰,可说是将军府的家奴,跟了穆旬清许多年也算是见过世面。他见苏晚面带冷笑,气定神闲地问话,身子不由地抖了抖,却也未退缩,愤恨道:“今日申时!我亲眼见你闯入老将军房内,接着……接着老将军便断气了……”
李钰说着,眼圈暗红。
苏晚想笑,大笑这人演戏工夫上层。若说是在昨夜或今早见她行刺,她还可以理解为自己在昏迷期间被人控了神智,可今日申时,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还在向西出逃的路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嫁祸,这些人,就不能玩出点其他花样来么?
“你看到我了?为何不阻拦?”苏晚再上前一步,扯下脸上的面纱。
李钰忙道:“你轻功了得,如何拦得住?眨眼的工夫就点了几个兄弟的穴……”
“可惜苏晚不会武功!更不会你所说的点穴!”苏晚冷声打断他的话,“你们想要嫁祸,该想点更高明的法子!”
李钰闻言,面色因为激愤涨得通红,不再看苏晚,转而对着穆旬清磕头道:“将军!李钰生在将军府,一直忠心耿耿!此番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假!若将军不信大可问其他几名兄弟,将军务必明察,莫要轻饶害死老将军的凶手!”
穆旬清一直站在一边沉默不语,怔怔地看着灵堂,满身的哀戚倾泻而出。他听到李钰的话,眼神闪了闪,极其困顿地抚了抚额头,无力地摆了摆手,低声道:“押她下去。”见旁人犹豫,又补充道,“苏晚。”
苏晚鼻尖一酸,她是否有武,他早就试探过。他亲自将她找回来,知晓路途遥远,还要信他人诬陷?
穆旬清未再看她,向前的步子有些蹒跚。苏晚被人拉着离开,只看到他进了灵堂,跪下,那背影里浓郁的疲惫哀戚使得她的心猛地顿了顿。
苏晚被人带到一处阴暗潮湿的地下暗室,推她在角落里便走了。石门“轰”地一声被关上,那暗室便伸手不见五指。苏晚理了理长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双眼。赶了大半日的路,她累了。
穆旬清在穆老将军灵堂前跪了三个日夜,米粒未尽。穆绵哭红了眼却不敢多劝,穆色哭闹了整个日夜后开始担心大哥,可无论与他说什么,他只是跪在灵堂前不语。
第四日,风幽公主到了将军府。
她身上不见往日金灿灿的闪亮,换上一身素白,上香之后静立一旁,淡淡看着穆旬清,半晌,嗤笑道:“你打算跪到何时?”
穆旬清面色苍白,几日来已是消瘦许多,眼睫抖了抖,未语。
“你是为了守灵,还是不想面对宛轻尘再次背叛你的事实?”风幽面上闪过一抹自嘲,“即便你不审不问,不想不看,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你不信!”
穆旬清双眼无神,脸上是黯然的笑。
“你还在怀疑么?”风幽扬了扬眉,“我与你说她不是我安排带走的,你不信。亲信亲眼见她杀害老将军,她说没有你便信?”
“穆旬清,”风幽讥讽地笑,随手带掉矮桌上的茶具,叮当碎了一地,“你好好想想!自从你认识这宛轻尘以来,可有脑袋清楚的时候?我承认,第一次她入宫我想找借口置她于死地,可随后出现的杀手,不足以证明她与隐飒阁关联未断?第二次入宫,更加离奇,呵呵,云国使臣之死,恐怕你还是有点怀疑是我安排的吧?我只想说,她对我的威胁,还不足以我用破坏两国关系来拐弯抹角地除掉。倘若那是隐飒阁所安排,偏偏安排在宛轻尘身边,无非是看准了你对她情根深种,会设法隐瞒。至于这次……”
风幽面上无妆,别有一番雅致味道,轻笑道:“不说你那些亲信的指证,穆老将军身上的伤口,除了宛轻尘,你认为还有第二个人有这能耐?隐飒阁稀奇诡异的工夫多的是,我看她要藏住内力也非难事。从她在苏家出嫁,料定你会去抢亲,再被抓回将军府,装作奄奄一息的模样,料定你不会一刀要了她的性命,最后选在大婚之日出逃,料定你会急急赶去找她,趁着你寻她,府中防备疏忽时行轻功回来杀人,说不定她现在被你抓回来,仍是料定你在紧要关头不会杀她!”
穆旬清的身姿愈发颓败,任由风幽讲着,不附和不反驳。
“从头到尾,你的每一步,都被他人算计好了,被人看穿了。”风幽嘴角噙着的冷笑突然收敛,厉声道,“穆旬清!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你被人吃死了!”
穆旬清的身子猛地一抖,握成双拳的手不停颤抖。
“隐飒阁唯一的筹码便是你对宛轻尘的情!你唯一的弱点便是对她的爱!你要留着这个祸害到几时?”风幽双眼通红,忍不住哽咽。
明明是她所爱的男子,却要亲自对他说他爱着另外一个女人。她的骄傲就这般被自己踩在脚底下,却怨不得悔不得。
“我说的这些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随你!只是你摸摸心口,我风幽公主,可曾害过你?”风幽公主长袖一甩,背着手便打算离开,到了门口又突然停下,嗤笑道,“对了,忘了与你说,宫中抓出两名宫女,一名替换宛轻尘在天牢中,一名腰牌丢失,二人皆背刻蝴蝶花纹,只是打死都不肯透露隐飒阁的消息,今日一早两人同时自杀。”
丢失的腰牌是为了掩护宛轻尘出宫,背刻蝴蝶花纹证明其隐飒阁中人身份,身为宫女私救重犯,说明暗中早有勾结。
风幽出了大厅,对着惨淡的朝阳阴测地笑。宛轻尘到底如何出的宫,她猜得到。什么背刻蝴蝶的两名宫女,当然是她捏造的,至于杀穆老将军的人,她也能猜出一二。只是,有什么能比穆旬清亲手杀了宛轻尘更大快人心?
暗室内,苏晚吃了下人送来的饭菜,正欲睡去,石门被人打开了。
是穆绵。
亮眼的鹅黄色衣衫,手持长鞭,却不如往日那般怒气冲冲,看着苏晚良久,大眼里浮起雾气,哽咽道:“你都这么难看了,为何大哥还会喜欢?”
苏晚怔住,她以为穆绵会冲进来便是一鞭,再骂一句“贱人”。
“你连爹爹都杀了!”穆绵的眼泪终是没忍住,掉落下来,“我承认我嫉妒你,嫉妒大哥对你好,可既然大哥喜欢你,我是不反对的,我知道我没资格反对!可是……可是你不能对大哥好点么?你如此害我穆家,大哥还是拼了命地保你性命,可你……可你连爹爹都杀……”
穆绵眼神冷下来,猛地擦掉眼泪,甩了甩手里的长鞭,阴沉沉的声音,“你知道你都干过些什么?”
苏晚撇过眼,冷笑一声,她做过些什么,不是没人愿意告诉她么?以前她的确很好奇,可经历了这么多,以前发生过什么对她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穆绵见苏晚不在乎的神色,娇俏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死死瞪着苏晚,“你根本没失忆对不对?”
苏晚垂下眼,不与她做这些无谓的争执。他们只信自己的判断,是否失忆,根本不由她自己说的算。
穆绵却因为苏晚的反应大笑起来,“哈哈,你连爹都杀了!失忆当然是装的!不管大哥有多爱你,对你有多好,你永远都铁石心肠冷血无情!”穆绵笑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十万精兵一战尽损,你以为真是大哥无用?若非……若非你……你可算得出多少人命丧于你手?一夜之间……哈哈,一夜之间杀尽数百将领,你可知那些将领中,有多少是我穆家三代心腹?有多少是大哥自小敬重的叔伯长辈?有多少是与大哥在战场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夜之间尸横遍野最后你连大哥都要杀!”
穆绵激动得浑身颤抖,手里的鞭子无法控制地扬起,狠狠甩下。苏晚被她的话惊在原地,躲都未躲,抽在身上的鞭子也似感觉不到疼痛。
“东北断贾谷一役,我穆家精锐尽损,民心尽丧,大哥在朝中地位一落千丈,若非舅舅暗扶,公主偏袒,大哥早被治罪流放。你呢?做完丧尽天良之事,一句失忆将罪孽忘得一干二净!你以为之前在将军府里受那么点罪便了不得了?大哥被你一剑险刺心脉,推落山崖,若非老天庇佑,早就一命呜呼。我与尹天找到他,昏迷了整整两个月才醒过来,昏迷时嘴里念的还是你的名字。若非云宸身有奇药,他如今就是个四肢无用的废人!”说到穆旬清,穆绵仿佛又看到几个月前救起他时他那副血肉模糊的模样,眼泪流得愈加汹涌,握着长鞭的手也不住地颤抖起来,“大哥好不容易恢复了些,就传来你要成亲的消息,你可知当时他那一身玄衣染了多少血渍?”
苏晚的眼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面色煞白地盯着穆绵,胸口一股闷气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穆绵擦了擦眼泪,稍稍平静点,冷笑道:“他说要你血债血偿,却始终未泄露你宛轻尘的身份不是么?否则你早已身首异处!他知道你另一个身份便迫不及待给你医病,说什么要找虚还丹,结果你想来想去没想到虚还丹的去处,他也没杀你不是么?直至云国使臣被刺,他压着公主不让她给你治罪,婚礼当场听到你失踪的消息便想弃公主而去,就是怕你没有噬心散的解药会死掉不是么?宛轻尘,大哥从始至终都未想过要你死,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你……于心何忍?”
穆绵拿长鞭指着苏晚,眼里是恨到极致的血红。苏晚擦去不知不觉中满面的冰冷,顾不得身上的鞭伤,扶着墙壁站起来,“我……”
没有……
以前的宛轻尘她不知道,可至少现下她知道自己从未想过要害穆旬清。她不过想逃出去而已,想要自由平淡的生活,这也有错么?
不等苏晚吐出下面的音节,穆绵打断道,“我怎么忘了!打你,脏了我的手!”
随即甩下手里的长鞭,转身便打算出暗室。
苏晚一个跨步想要追上去,却是跌在地上打了个滚,身上是撕裂般的疼痛。她抬头,见穆绵滞在原地,刚开口想喊,她身形一动快速离开,在她身前的,是穆色。
穆色慢慢走进来。苏晚心中一喜,撑着身子站起来,趔趄着拉住他的手臂,虚弱道:“色色,你……你带我见你大哥可好?”
穆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了一眼,拾起刚刚穆绵丢下的长鞭慢慢把玩,对着苏晚漫不经心地笑,“宛姐姐,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喜欢你么?”
苏晚怔住,听着他的后话。
“因为你从来不会有意讨好我,刻意迎合大哥。公主张扬,可你不怕她,总能气到她无力反驳。二姐姐有意为难,你总能迎刃而解。你不会仗着大哥对你的宠爱在将军府里横行,对所有人都冷冷的,可总是暗地里帮人。”穆色小小的脸上荡起笑意,“我还记得有一次,我故意逗你,把你的衣服都剪花了,结果那衣服不知怎么到了二姐姐那里,服侍二姐姐的丫头因此被她赶出府。我见到你给了那丫头一大笔银子。从那以后我就认定你是好人。”
穆色抚了抚手里的鞭子,抽开被苏晚拉住的手,清澈的眸子突然变得复杂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散了,冷冷道:“宛姐姐,你教会我一样东西。到如今我才知道这世上有种人,叫戏子,是会演戏的。”
“色色……”
穆色水灵的大眼泛起微红,看着苏晚道:“二姐姐尽管脾气坏,可对大哥的事,她从来不会说谎。今天听到的每字每句,我会牢牢地记住。宛轻尘,今后就是我穆色的杀父仇人!宛姐姐……”穆色缓缓举起手中的长鞭,稚气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坚毅,手起鞭落,“啪”地一声脆响,“不过是场戏!”
这一鞭,好似抽在苏晚心尖。
给过她温暖的人,自始便护着她相信她的人,却终究,走不到至终。
穆色甩掉手里的长鞭,对着暗室外大唤道:“进来,把人犯押出去!”
风都的护城河很是宽敞,波光粼粼,更显得春意盎然。河边聚集了身着丧服的各色人等,苏晚一眼看去,只觉得密密麻麻尽是人,没有一个认识的。
她的双手双脚皆被铁链锁住,被人一推二搡地向前走。穆色亲眼看着她被人上了锁链便走了,到了河边苏晚才恍惚记起云宸曾经对她说的话。他说据传在水中溺死之人,灵魂会被困在水底,上不得天下不得地,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所以,现在是要将她溺死么?
苏晚抬头看去,穿着素白衣裳的风幽,一身孝服的穆旬清,站在人群首端。穆旬清静静看着河面,只看背影便知消瘦许多。风幽倒是回头瞥了她一眼,随后嘴里说了句什么,穆旬清便也回过头来,接着抬步向她走近。
苏晚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她不奢望穆旬清会放过她,她只想说一句话……
“穆……”
穆旬清已在她身前,脸上很是憔悴,双目无神。苏晚刚吐出一个字,便被他举手封住穴道。
苏晚失了声,急的眼都红了。
她只想说一句话,一句而已。想要亲口告诉穆旬清,她没有杀他爹。不管他信与不信,她说了,心下便没有遗憾。
穆旬清刚刚封过穴道的两指停在苏晚脖间。他看着她,眼里灰蒙蒙的一片,没有波澜,好似穿透她在看其他东西,眼神空洞无力。
苏晚双唇阖动,不停重复,“穆旬清,我没有骗你……”
穆旬清的两指开始颤抖,缓缓地,像是打在苏晚心头。最终他收回手,闭上眼。
苏晚被人拖着继续向前,腰上绑了厚实的麻绳。她回头看那麻绳的尽头,是一块巨石。她对着穆旬清的方向,努力想要发出声音,却是徒劳。
穆旬清始终背对着护城河,一动不动。
苏晚看着越来越近的河面,突然平静下来。她不是想逃么?想要安逸的生活么?一直以来都是这一个念头。那么,死有何惧?死后才有新生。
无数双眼睛盯着她,那眼神有恨意,有愤怒,有鄙夷,有怨气,苏晚本该闭眼的。人不是她杀的,这些情绪不该由她来承受。可被丢入河的那个瞬间,苏晚看到风幽的脸。
她在笑,灿烂得胜过春日阳光。她的双唇微微阖动,在对她说着什么。
冰凉的河水闯入口鼻,封住呼吸。苏晚的身子急速下沉。被鞭子抽打的伤口触到水,刺骨地疼,她却再无力顾及。直到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苏晚恍然惊觉,风幽的那句话,是在说:“宛轻尘,我赢了……”
番外
我记得第一次见她,初夏,叶绿花香。
当时我惬意地斜靠在树丫子里头,寻着林子里哪种鸟抓回去最适合练箭术,突然听得平静的皖溪传来落水声。与我无关的事,我甚少出面来管。当日若是个普通女子落水,或许我会出了林子让尹天来救。
可偏偏她不是。只一眼我便看出她是有武功的,可她掉入河里竟没丝毫挣扎,四肢僵硬般动都不敢动,顺水而下。很少见到如此有趣的江湖女子,我有些好奇,行着轻功没费什么力气便将她救了起来。
她没有太多惊喜,也没什么感激之情,全身都是淡漠。接过我递给她的帕子,她笑了。我不由地愣了愣,不是她笑起来有多美,而是身在江湖的女子而不染江湖气息,很少见。
宛轻尘。许久之后我想,或许那是我命中的劫,逃之不去的劫。
穆家世代从武,名将辈出。娘时常有些欣慰又有些担忧地看着我,说穆家许多年未出文人了,我的样子,像极了满腹经纶的才子。爹对我这副文弱的模样却很是不屑,他说男子该有男儿的气概,哪能如文人墨客般只知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我带宛宛回家时,爹皱眉打量了她一眼,未多说什么。暗地里他对我警告,将来我要娶的女子是风国最为尊贵的公主,不可能是个江湖女子,让我尽快灭了心思。
当时我摇头轻笑,何为情,何为爱,这世上没有谁非谁不可。我救她只是出于好奇,并没想过要娶她。
何为情,何为爱?
我未曾料想到,我以为我永远无法认知的东西,会在不经意间占据我的整个心房。
看她在林间舞剑,看她对人淡淡一笑,看她处变不惊的静然,有普通女子没有的大气,却又不失温婉。无论与她说什么,总能让人倍感兴奋。不知不觉的,我觉得日子过得很充足。打赢一场胜仗会让我觉得自豪,而与她在一起会让我觉得满足。
有时她看着我,眼神很恍惚,带着柔气。有一次我笑着问她看什么,她突然呢喃了一句,说我穿明紫色,肯定会很好看。
第二日我便换了身衣裳,她对着我笑,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温暖。在后院的湖边,我记得那日荷花正好盛开,她突然靠过来,埋首在我胸口,她说,好暖和。
我的心头突然柔软下来,好似被微风吹过,起了一圈圈的涟漪。那一瞬间微妙的感触,像是在高空飞翔,耳边是鸟鸣,鼻尖是花香,身子都失了重量,从未有过的欢愉。我反手抱住她,想要那么抱着,一辈子。
那之后她的话多了许多,时常对我笑,会由我拉着手在郊外的桦树林里漫步;会随色色闹着在护城河边放风筝;会静静地靠在我胸口说好温暖。
直到一日,她对我说她要走,要去塞北。
我从来不问她的身份,不想让自己多疑,也从来不束缚她在将军府里的行止,不想让她觉得不自在。可她终究有自己的生活,是要走的。
我知晓她并无家人,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我问她,我去陪着你,可好?
我记得那时她眼里的光突然明亮起来,堪比暗夜里的星辰,她问我,“真的?”见到她有些欣喜,我亦高兴地点头。
爹对我提出去西北驻守一事非常不满。他说我连番大捷,该趁势穷追,多拿些云国国土。我反驳,穆家军已经征战三年,该休养生息才是。爹担忧地说我不可能娶宛宛,皇上早便透出话来,风幽公主有意于我。
这风幽公主,我大概可以猜到她对我是何种情感。蒙皇上厚爱,我幼时与几名重臣之子每日入宫由太傅教学,她深得圣宠,与我们一道上课。那时几乎所有人都对她百般讨好,我想着不缺我一人,常常见到被众人追捧的她便躲开,哪知她反倒时常会主动跟在我身后。
得不到手的剑总是最好的。风幽对我的热衷,不过是因为我有意无意地躲避。
跟在身后的女孩不知不觉中长成女子,手腕强韧性子坚毅。以前我对娶她并不反感。娶了她,穆家势力更加惊人,甚至我可能便是下一任手握江山之人。可认识宛宛之后,通晓了情爱,便只想给宛宛唯一。
那时的我并未意识到,要得到想要的东西,要保护想要的东西,前提是自己强大无匹。
我递上去请驻塞北的折子还未批下来,便传来东北战急的消息,皇上马上令我率十万穆家军去东北断贾谷,并允我战捷归来便批了我的折子。
我自信满满,十万精兵对云国八万将士,我国主战场,地势比起西南之战有优势许多,且时值冬日,即便只是打拖延战,耗得敌方粮草稀缺我都能轻易取胜。
我要出征,让宛宛等我。她笑着与我说,正好她出府一次,处理一些事情,再与原来的朋友道别,待我取胜归来,她亦完事而归,我们再去塞北。
乘着满心的希望送她离开,我想,再见之日便是我和她比翼双飞之时,却未料到,是撕心裂肺之夜。
那夜没有呼喊没有惨叫,地狱般的静谧染着刺鼻的血腥冲击心脏。
我刚刚收到急信,称爹突然倒在床榻,御医诊断为中毒,极为罕见的慢性毒。我虽担心,却不可擅自离开,急忙遣了尹天回府看看,接着看第二日大战的地图,直到帐外突然一片嘈杂。
微亮的天空,星月无光。淡薄的晨曦下一袭纱衣的女子几乎夺去我所有神思。那身影,明明是熟悉的,却散出陌生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她身上是血,手上是血,甚至……脸上都是血……
倒在地上的有至亲,有良师,有挚友,一股腥甜的血气从胸口猛地冲在喉间,吐不出,咽不下。
四周是诡异的静谧,火光照亮半片天空,我站在帐篷口,几乎全身无力,深吸一口气向着打斗的方向奔过去,脑袋里一件件的事情翻滚而出。
驻扎军营的方向,位置,军中将领歇息的帐篷,此次作战计划,参战人数,那次与其他几位将军商量时,宛宛特地端来茶水。爹的慢性毒,将军府近年来的生人,只有她一个。临行前,她问我,若她有事瞒着我,我可会原谅?
那时我抱她在怀里,说我信她,即便是瞒着我,也定是有无法出口的缘由。
看着齐齐对向她的箭羽,我喊了“停”,我愿意听她解释。
她一跃到我眼前,抽出怀里的长剑。
以前见她舞剑,招式诡异绝妙,我每每看到,便暗赞她一身功夫在武林中怕是无人能及。直到那夜,她鬼魅般的速度,比她舞剑时更加轻灵,但她没用剑。我只看到一身紫衣飘扬,黑发飞散,看不清她的身形武器,除了在她身后倒下的尸体。
她毫不犹豫地向我刺过来,我本能地躲,引她到断炎山顶。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鹅毛大雪,一层层地铺盖下来。借着亮起的晨光,我静下来才看到她满脸的伤口,心中突然腾起那么一丝希望,或许,她也是被逼的?
我说,宛宛,你停下来我们去塞北可好?
我说,宛宛,你可记得那桦树林的落叶?
我说,宛宛,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只爱你呵……
她的眼里只有冰冷,我不知她是否听到我的话,只知话未说完便被一剑刺穿心口,接着被一掌击落山崖。
我察觉到眼里温热。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绝望逆流,眼泪是不受人控制的。看着越来越远的天空,我还在想,这不过,是场梦,罢了……
我想,一梦醒来,便什么都恢复正常了。我打完仗,带着宛宛,带着穆色去塞北。可一梦醒来,我看到穆绵红肿的双眼。
我在榻上躺了两个月,透过窗口看日升月落。穆绵说第二日的大战,败了。上百名将领几乎被一夜屠尽,十万士兵如无头蝇蚁,被敌军一击即破。我醒来之后看这世界,便是一片血色。无数次的梦魇里,昔日战场上的兄弟一点点被侵蚀成白骨,对着我大喊:“将军,喝酒去!”
我想就那么沉睡过去,永远别再醒了。可爹与我说过,我是穆家长子,肩负的是穆家一门的生死荣辱。
公主遣来一名叫云宸的大夫给我送来药。
到了第三个月,春暖花开时,我也可以如常人般在地上走动。云宸告辞,说去虞城与公主汇合。我问他为何是在虞城,他犹豫了半晌,说出苏晚其人。
穆绵哭着推搡我时我才发现不知何时咳了满身的血,那瞬间我想到浑身是血的兄弟们。
报复!
空荡了三月的脑中只余这两个字。
她毁容了,失忆了,连声音都残破不堪。若不是眼里不时流泻出的清澈眸光,我几乎要怀疑自己认错人。从婚礼上将她劫走,扔她在后山小屋。我说要她生不如死,实际上,我不知从何下手。
回风都后皇上召我入宫,几乎要当场定罪,风幽替我求情皇上才改口日后将功抵罪。那夜的风有些凉,我来不及走出皇宫便倒在地上爬不起来。风幽将我安排在偏殿养伤,她说宛宛是隐飒阁的杀手。
若是以前,我定然不信。可见过她狠绝的杀人手法,即便风幽不说,我也猜得到。只是我没想到她便是隐飒阁赫赫有名的晚姬,隐飒阁主身边的头等杀手,二人形同鬼魅,几乎无人见过真实面貌。
她问我为何留着宛宛,若是我不忍下手,她可替我。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经她一提,猛然发现原来自己是害怕宛宛落在她手里的。所以才会不顾身上的伤,比风幽前一步到了虞城救出宛宛。
风幽拿出噬心散,她说既然我要折磨她,此毒,是最好的法子。她笑得妖娆,眼里噙着试探的光。我接下毒,说好,但从今往后,她只是苏晚。
我对自己说,不让她宛轻尘的身份暴露,因为要留住她,慢慢地折磨!
风幽迫着我在宫中养了几日伤,我将宛宛一人丢在后山不许任何人去看,没有粮水,不由地有些着急,趁着风幽被皇上召走出了宫。
我在后山看到她出逃。狼狈地跌倒,可怖的脸上满是惊慌,我将她拉到山头。她曾经将我推下山崖,所以我将她推下山头,这样,她便不欠我了。
山头不高,下面是后院的湖,看着她跌落的身子,我居然有些庆幸,因为我知道她不会死。
突然觉得很无力,觉得自己跌落在了尘埃里一无是处。所谓的报复,原来,不过是不想让她死在别人手里的借口。
我冷起心肠亲自给她喂毒。我知道风幽会过来看我是否当真狠得下手。其实,要我做得再狠都是可以的,只要她活着。
我不知为何自己会有这个残破的念头,宁愿伤她让她怕我恨我,也不愿她忘记一切就此消失在这个世界。
爱恨纠缠间,我放不开自己对她的爱,也无法说服自己放下恨。
她伤我的,不要紧。可爹呢?被她亲手斩杀的兄弟们呢?因她战败的十万兵将呢?因为战败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呢?
我一面想着要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一面想尽办法瞒住她的身份不想让她成为众人追击的目标。
我也怀疑过她的现状会不会是装出来的?几经试探,没武功,没记忆,不大可能是装。紧接着,她说她是楚若。
我在矛盾的纠结中找到了突破口。她是楚若,那么,倘若能找到虚还丹,救回爹,便能再抵回一桩罪责。
公主生辰,偏生让我带宛宛出席,她终究不肯轻易放过宛宛。
我本想让穆绵动手剜去宛宛背上的蝴蝶,最终还是自己亲自动手,承不了她的爱,我愿意受住她的恨。
风幽问我是否心软了。我面上否定,实际上心底已经有了答案。或许从知晓她是楚若的那个瞬间,我便心软了。满门被灭,她是如何逃生?又是如何做了心狠手辣的杀手?我用她找到虚还丹便可救起爹的借口,让自己服从隐藏心底的念想,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有时候人的意志是不受理智控制的。那夜在桦树林,我笑着对她说,若找到虚还丹,我们……从头开始……
其实我比谁都清楚,我们之间,不可能了。
宛宛失忆之后,遇事还是会很冷静,却不似往日静得令人心寒。我曾嘱咐穆绵与色色,她宛轻尘的身份,任何人都不许多说!可穆绵还是被她套出话来。结果与我预料的相差无几,她声声质问,她到底怎么背叛我了?
她的双眼,其实比以前清透干净许多,不再藏着情绪。以前我时常想,哪日她可以坦诚地看着我,与我诉说心中之事,我定会很高兴。可当她真的没有任何隐藏地,用看着陌生人地眼神来质问我,我突然觉得,以前发生的种种皆是虚幻。不管是我与她的喜,还是悲。
有一句话她说对了,败兵十万,哪能怪在一个女子头上?怪只怪我爱错人,信错人,怪我明知不可爱却放不下!
我终于受不住各种情绪的折磨,带着她连夜赶往岭南。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先找到虚还丹。
色色与我说过,宛宛不经意间与他提过,自己幼时的记忆没有了。也就是说,在她是宛轻尘时,或许并不知晓自己还有一个楚若的身份。我不太确定隐飒阁的人是否知道,若他们知道,说不定已经利用宛宛找到虚还丹。
岭南,楚家故地的村民被人屠尽。呵,我又做了一件罪孽深重的事。带着宛宛来找记忆,怕是触到了某些人的秘密。
宛宛记不起全部,她问我为何穿一身紫衣,问我是不是小哥哥。瞬时我明白了,明白我穿上紫衣时宛宛有意的亲近,明白了为何她看着我时总像隔着一层雾气。
原来她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失去记忆后第一个记起的人。
自己的爱,还真是可笑!她爱的,根本不是我。自己的恨,亦同样可笑。她做过的,根本都不记得了。
早在风幽生辰之时,皇上便下旨赐婚。这么些日子,我已经恍然,没了记忆的苏晚,不再是宛轻尘,与她计较已经发生过的事,毫无意义。所以我找风幽要解药,解了毒,我放她走,也放过我自己。
可是,不知何时开始,自己手里的棋子便不由自己来下。总觉得有一股暗力推着我走向我不愿过去的方向。譬如突然死掉的云国使臣。
多么明显的栽赃,对象是宛宛,凶手却是未知。
风幽明知不可能是宛宛杀人,仍是将她押入天牢,说顺利成婚后便放她出来。我只能听她的,因为她有权,而我,没有。
一个接着一个的阴谋,我一步一步走入死角。我知道背后有一个观棋者,算准了每个人的心思轻易操控全局。可我不知那观棋者藏身何方,不知他的最终目的,不知他下一步会走到哪里。无法参透,我便在每一步时做出最好的选择,只有这样,回头看时我才不会后悔。
风幽要我娶她,那便娶。这是我,是穆家最好的选择。宛宛失踪,我不想她死,所以去寻她。我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她,再以最快的速度回府,我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仍是生出意外。
爹死了。
我记得娘去世那年,爹拍着我的肩膀说,迟早有一天他也会走,到时穆家就交给我了。
所有亲信都说亲眼看到宛宛闯入爹的房间,爹颈间的伤口也与死在她手下的将领一无二致。极细的伤口,割断咽喉,滴落不到三滴血人便断气。
见过晚姬的人,都是以这种方式离世。所以那夜她斩杀将领,几乎是悄无声息,直至被人发现。
我让人押走宛宛以平人心,心下其实明白,不可能是她。
这一计很高明,旁人眼里,杀人者隐藏武力,出逃未遂被我抓了回来,就如风幽对我讲过的那般。只有熟悉宛宛的我才清楚,武功可以藏,失忆可以装,眼神却骗不了人。
我有许多理由可以替宛宛辩解。譬如她身怀我的翡翠,寻她的猎犬却并未中途折回家中;譬如她既然轻功绝顶,又怎会被我抓住?
可是,辩解又有何用?
他人只问一句,她为何会入天牢?又如何从天牢出逃?我便无话可说。
云国来使的死被瞒得严严实实,我与风幽商量好,会在大婚当晚做出隐飒阁突袭的假象,再通知云国,一众人等被杀手刺杀无一幸存。
即便宛宛入狱的原因可以编造,那为何有人助她出逃?召出风幽发现的两名宫女,只能坐实宛宛隐飒阁杀手的身份。所以,我只能装作再一次被宛轻尘所骗,否则便是窝藏叛国钦犯。
断贾谷一战穆家军元气大伤,再加此一罪,我又与风幽决裂,穆家岌岌可危。
我在后山山头站了整晚。想到爹与我说不可儿女情长,与我说穆家一族便在我一人手中。想到曾经生死与共的长辈兄弟,那夜躺在地上毫无生气的尸体。想到一剑刺穿胸口时撕心地疼痛。
很多时候人要做出选择,有舍才有得,不管这舍是不是你当真想要舍去的,也不管这得,是不是你当真想要得到的。
那日护城河边,风很凉。
宛宛红着眼眶,不停对我重复,她说她没有骗我。我知道她没有。风幽想要她死,穆家想要她死,隐飒阁想要她死,一直以来想要她活着的,只有我一个而已。而我,不得不让她死。
两指停在她大穴上,不受控制地颤抖,最终没有下去。若点了她的大穴,在水中连挣扎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我背对着护城河,往将军府的方向走去,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笑得肆意。
从今往后,我必不择手段竭尽所能爬上权利的最顶峰!守护我所爱的,抢回我所失去的,报复我所憎恨的!
许多年后我如愿以偿,站在那个众人仰望的位置,依然清晰地记得曾经有一名女子,如暖阳俯倚在我胸口,轻轻地低喃:“穆旬清,好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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