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凌渊睁大眼，拨开面前乱飞的长发，一把捞过女子的手臂，气的发抖。
“宋微歌！今夜你是怎的了？”他察觉不对劲。
女子低笑起来，眼中的寒意让男子心颤：“慕凌渊！你凭着什么要来关心我？”她在瓦砾上摇摇晃晃，仿佛要掉下去一般。
被叫名的男子蹷眉，用力握住女子的手腕，这次她怎么也甩不开。男子放轻声音，好声好意劝道：“微歌，你酒喝多了，我送你下去。”
哪里见不着醉相？分明是早就喝醉了，胡话连篇。慕凌渊无奈叹息。
正要拽着她往下面走，谁知身后的女子原本顺从的迈了几步，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唰”地抽剑，劈向男子的手臂。
慕凌渊受着阴风险险避开胳膊，也松开了握住的女子纤细的手腕。他惊异地盯着女子的云归剑不知是从哪个地方抽出来，又飞速的划向自己。
“夏北毅对你有多好，让你跟随着他去打仗？不妨说与我听听？”宋微歌眼神朦胧，像醉又没醉。
慕凌渊瞪直双眼，摸不着头脑。怎么一会儿又是家宴又是夏北毅的？
“你提他作甚？”慕凌渊诧异，见女子垂下挥剑的手，又望望她身后的高空，心中沉了几分，想想还是上前，准备稳住女子。
这要是跌下去，又是要在榻上躺上个十天半月的。
微歌轻轻歪着脑袋，模糊间见男子还要过来，笑的放肆：“为何不能提？他夏北毅是尊神仙还是什么？竟让人不能叫起名字了？”
“唤一国之君的名讳，怎么说都是不好的。”慕凌渊耐着性子劝慰她，“微歌，你若是有什么话，咱不妨坐下来好好说……站在这里，很危险。”
“我死里逃生，拼命地活着，危险早就尝过千八百遍了。”女子呵出冷气，嘲笑。
“那也要坐下来慢慢说。”慕凌渊强行扯出一抹笑容。
宋微歌明显不买账，瞪着他逼迫道：“你且先回去问问，问问他夏北毅那身下的皇位坐的舒服不舒坦！合适不合适！若是有一个心安理得的字眼，我宋微歌就给他补上数千人头的大礼！让他天天不能瞑目！若是问过了，你我二人再坐谈也不迟！”
慕凌渊听后变了脸色，盯着这位女子看，想要看出逆端。他大口呼吸着凉气，冷声质问：“你这是何意？”
“慕凌渊，你果真是没有教书先生？怎么我回回说话你都听不懂？”宋微歌喝了酒撞了胆，句句说话毫不避嫌，句句犀利。
“宋微歌，不管你打听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也要清楚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这是他在这里，若是对面是其他的大夏将领，这宋与夏之间的恶战，一触即发。
宋微歌不屑，也没有听进去。她放声大笑：“哈哈哈！难道我还说错了？他夏北毅不是篡位才得的皇位？不是杀了大夏皇室满门才走上今日？”
“那是大夏前朝咎由自取！”男子冷着面孔，突然大喝。
“胡扯！前朝管制百姓民安，风调雨顺了几十年，怎么就咎由自取了？”女子毫不示弱的口唇相击，因为这句话气的浑身发抖，用力挥舞着手中的还没有收回去的云归剑，瞪着一双好看的眸子对慕凌渊吼道。
男子瞬间惊醒，见着女子这番模样，忍不住低声安慰：“是我的过……我们不讨论这个话题了，好不好？”
“呵！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肯说？”女子斜眼瞥着她，嘴角的嘲笑让男子心中猛揪起。
揪得他心疼。
慕凌渊哈气，发现面前雾蒙蒙了一片，待白雾散去，他低声问：“你为何对大夏如此的关心？却又说不喜大夏人，不喜我？”
“夏北毅的走狗，为何要得我的另眼相看？”女子抖着肩膀，似乎在隐忍：“你确实有胆实，有头脑，武功还高，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竟然在夏北毅的手下做事，折损了一世名誉。”
“圣上有恩于我，知恩图报是君子所为。”慕凌渊正色。
女子觉得可笑：“知恩图报？他夏北毅可以给你什么恩什么报，让你这样尾随他？”她凄惨兮兮，突然就不语了。执起身边完好的酒坛翻转打量。
慕凌渊闭了眼，沉压住心中的怒意，没有回答她的话：“宋微歌，你好好站着，别摔下去了！”
女子这回却真的听了他的话，重新做下去一动不动的盯着月色看。慕凌渊见她像是喝酒魔怔了，想伸手又顾虑着，最后盯住手里剩下的一包糕点，气呼呼地重新叠起来。
他实在是不明白，怎么微歌白天还好好的，晚上就跟他过不去了呢？他知道，两人身份有别，可也不应该敌对到如此境地吧？慕凌渊确信，他在很久之前并没有见过宋微歌，更不用说树敌了。
宋微歌不知道此时男人心中所想。她抬手瞅瞅酒坛子，眨了一番眼睛后，上去就掀开红绸，直接仰头往嘴里灌。
慕凌渊见了大骇，探身上手就要夺下女子的酒坛。谁知女子喝了酒动作更灵活了，手腕察觉到触感，一瞬时飞快的挽花，轻易地避开了男子的手。
慕凌渊皱着眉，见夺不下来，于是便厉声道：“不许再喝了！”
“我喝个酒，碍到你什么事了？”宋微歌嘻嘻着，眯起的眼睛里尽是懒散。
确实不碍他什么事。男子叹息：“微歌，无论是皇上也好，其他也罢，你我二人都不要置气，好吗？”
吹着凉风，喝着烈酒，明日铁定要冻风寒。
宋微歌对于他的话只是摇头不语，调整好姿势依旧坐在瓦砾上，抬头望月。
慕凌渊拿她没办法。该说的也说了，不该说她也顺口脱出来了，他能怎么办？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正琢磨着，眼前这女子突然压声，来了一句摸不清头脑的话：“夏北毅为人奸险，他的话，有些可信，有些未必能信……”
慕凌渊偏头看着她，起了疑心：“你见过他？”
“见过。”何止是见过，都是动刀子的人，哪里会不熟悉。
慕凌渊却拧眉寻思。夏北毅造反的那几年，他因为家屠，一直是跟在夏北毅的身边领兵，望着有朝一日可以攻打到大夏皇宫内报了仇。那时候，夏北毅背着他这个亲信见过许多他不知道的人……难道宋微歌也是其一？
不对，若是见过，他就不会打着忌惮一直要除掉江都王了。
“你和他……”
“仇人。”女子抢先呵出声，冷冷的耸肩，“一辈子的仇人，四海深仇的仇人。”她盯住慕凌渊的瞳孔，似是要深深扎进去一样：“他杀我满门，追我至鬼门关。你知道吗，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什么都干的出来。”
慕凌渊呼吸一窒，似乎是挤出的笑容：“微歌，你莫非真是醉了吧？”
“你看我像是醉了的样子吗？”女子笑道，“敢做不敢认？你们还有脸说大夏灾难是前朝的过错？”
“你如此维护大夏前朝？”慕凌渊不可置信，这个女子句句不离大夏。明明是一个后宋人，却看起来很熟悉他的国。
宋微歌久久注视着他的眸子，末了飘来一句：“我觉得冤。”
慕凌渊抿起嘴：“微歌，你身在后宋，不懂大夏的情况。”
“这个世上，没人比我更懂了！”
男子深喘息：“宋微歌！你知道些什么？大夏前皇诛的了无辜人，挑的了无辜战，你还说你觉得他冤？这分明是他自取而亡！”
“他日日为明君，何时诛杀无辜人，挑无辜战事了？”宋微歌瞪圆双眼，恨不得揪上他的衣襟，“你们这些夏北毅的棋子！他说往哪落你们便一个比一个勤快！为了名利，连助纣为虐都行的出来，还口口声声说行什么大道？你从一开始跟着他便失去了所有的大道！”
“宋微歌！”男子怒吼，“你生在后宋，又怎会知晓大夏真相？不要被他人的说法蒙了眼！”
“你才是蒙了眼的那个！呵！带兵打仗是吗？好啊！我倒是看看，你这个将军是怎么带着正道上战场杀敌的！”女子越说越激动，最后话落的同时，手也翻转回来，两腿蹬起，云归剑生生刺了上去。
慕凌渊震惊地睁大眼睛闪身避开，却因为在瓦砾上重心不稳，又不敢真的出手去伤女子，所以招招都是在防。
房上很快传来“当当当”的打斗声，那是剑刃劈在护腕上的声音。慕凌渊见着云归剑毫不留情的落下，下意识就拾起手臂去挡。
宋微歌急红了眼，喝过酒的脑袋有些跟不上动作，凭借着本能胡乱劈。
她往下，男子就往后退。退到边缘，他稳住脚跟转了一个圈子，落在女子身后。她又反手刺，慕凌渊只得堪堪用两指夹住剑端。
“宋微歌！”慕凌渊瞅准了时机，手中用力，让女子抽不出剑刃。他缓着粗气刚要沉声，然而却僵直的立在了原地。
对面的女子在不听颤抖，抖的云归剑也在轻晃。
慕凌渊已经稳不了气息了，他收了手抬起女子的下巴。
绯红的面颊是因着饮酒还是别的，不为人知。泪雨婆娑，自古便是泪美人夺得英雄心。尽管再怎么强悍的女子，也有小女人的一面。
而这样的宋微歌，是慕凌渊这么久以来，都不曾见过的。
泪水动人，收缩了男人的瞳孔，也击打了男人的心脏。他觉得怜惜，他不知所措，只得很轻很轻的拿指肚沾去女子的泪痕。
随后云归剑落地，女子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
已经摸不清现状的宋微歌咬住牙关，只管死死揪住男人的衣衫，拧起来，团团褶皱怎么也抚不整平。
“为何你们做了错事却仍觉得没错？为何你们能轻易的将生死挂在嘴边却无动于衷？”女子颤抖着肩膀，抽泣着，句句逼人：“我娘从小便告诉我……生死，乃天经地义……可我看不开啊！我觉得不该啊！明明……明明一切都很好，为何……为何还会发生这种事……”
所有人都死了，图留着的一丝念想也早就烟飘云散。她依稀还能记得曾经的纵马扬歌，奔驰在马场的淋漓。还依稀记得母妃柔和却又带点江湖儿女洒脱的面庞，记得花开月下的木棍指点。
一切都不在了，一切都已是过去。什么家人，什么过错，统统是借口！人死不复生是真，徒有的“亲情”在她看来全部是迟来的假意！她哪里稀罕这种虚假的温情？她要的是以往的真情，要的是母妃和父皇，要的是曾经的大夏啊！
慕凌渊揽紧怀中的女子，面色复杂。
“有人悦你，欣赏你，赏识你，步步攀登。我呢？好不容易活下来，却经历着磨杀，经历着坎坷……若不是……我早就死在羊肠道上，鬼门关内了……”
若不是喻雪墨，她或许活不到今日。
会不是喻雪墨，或许她在山脚下就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若不是……她也不会流浪在外，孑然一身没有家可归。
许府今夜的家宴让她头晕，让她迷茫。别人笑着说着，都是别人家的事。她参合不了，只得在远处静观。
越看心里越难受……什么从此以后这就是你的家？叔侄关系？呵！简直可笑！她早就没有家了，从皇宫里冲出重围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注定是要流浪在外的最后一人。
夏北毅，你想不到吧？你兄弟最后的女儿，那个曾经被你教习过武功的九儿，那个被你训斥女子行不成大事的九公主，那个被你天天忌惮的江都王，就是同一人。
而她，迟早要一刀刀捅到他的心口上，割肉吮血，片片骨离！让你尝尽家破人亡的滋味，让你尝尽被世间抛弃的滋味。让你为犯下的种种过错偿还千百辈，让你……知道什么叫绝望，什么叫凄凉。
慕凌渊手下惨凉，怀中的女子突然成了最温暖的火苗，不断燃烧着，让他灼手。
“三哥……九儿没家了……九儿根本就没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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