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大营内一片死寂。
写完,陈铁唳狠狠掷下炭笔。
笔断成两截,黑色的炭末在舆图上晕开一小片污渍。
陈铁唳沉默一瞬。
脑海中昔日跟随里长自蒙阴起兵的一幕幕不断闪过。
假如里长还活着,他不会背弃,可理想......天下人不都已经过上好日子了吗,为什么里长要一再逼迫,为什么里长要遇刺,为什么他要重伤垂死,让自己有了这样的机会!
“传令!”
陈铁唳的声音恢复了冷硬,带着铁骑踏碎一切的决断,再无半分犹豫。
“全军按此路线图!黎明启程!目标......”
他顿了顿,吐出四个冰冷的、注定掀起血雨腥风的字眼。
“追剿残叛!”
陈铁唳面无表情,只搭在马鞍上的那只手,指关节捏得咯吱轻响。
手背青筋虬结,汗水混着尘土,在那黝黑皮肉上冲出几道蜿蜒的沟壑。
他目光投向更远处层峦叠嶂的雾霭,那里是李自成大营的方向,也是吴三桂游弋的防区。
西南土司叛乱?
幌子罢了。
他心里冷笑,喉头滚了滚,这位置选得刁钻,正好卡在几路强藩之间。
里长若真......那他陈铁唳这柄被按在鞘里太久的刀,就得找准时机,劈出个新天来.这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过他心尖,带来一阵扭曲的兴奋。
这一刻,陈铁唳仿佛看到儿子裹着厚厚的纱布、从冰天雪地归来时那张冻得发青的脸。
看到自己高踞中原,指点山河,成为裂土封疆的中原王。
至于里长的恩德......是啊,若真有那一天,他陈铁唳发誓善待魏昶琅那苦寒之地冻出来的儿子就是。
还给老魏家一个王位。
与此同时。
箭楼的风,比西南的瘴气冷冽百倍,像是淬过塞北的寒铁。
吴三桂裹在厚重的棉衣里,背对着烛火,凝望着城墙外连绵数里的火把海洋,那是他的安定军大营。
军报被他不置一词地扔在炭盆旁矮几上,只留下一个微皱的边角。
火光跳跃着,映着他半边脸的轮廓,如刀削般冷硬,也映着眉宇间一丝极力压制的波澜。
京师三令......许进禁出......禁探里长......每一个词都如同针尖扎在心头。
他不说话。
身后的幕僚像钉在地上一样,连呼吸都放轻到了极致。
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
“总长......”
一个亲卫队长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
“营里......营里......”
他不敢说下去了。
“说。”
吴三桂的声音比铁还冷。
“是......”
亲卫队长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吐出实情。
“弟兄们倒不悲戚,他们聚在一起背那《红袖语录》新卷,还有几个匠户老兵,把新发下来的火铳擦了又擦,念叨着......”
他声音更低。
“等里长安好了,带咱去北海打红毛番,咱也要为后世子孙将没打完的仗全都打了......”
炭火猛地爆出一簇刺眼的火星!
吴三桂的后背瞬间绷紧如拉满的硬弓。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关外的雪还要冷彻骨髓。
他猛地转过身,烛光清晰地照出他眼底那瞬息万变的情绪,惊愕、苦笑、一丝茫然,最后沉淀为深渊般的冰寒与恐惧。
红袖语录!
那薄薄的小册子。
那些泥腿子兵油子。
他们被里长这两个字浸透了骨头,他们眼里只有那片红,那面在死人堆里竖起来的、魏昶君领着他们拼死守护的破旗。
他们根本不在乎什么京师里坐的是谁,他们只认那个让他们挺直脊梁、把刀口对外的人。
造反?
带这样的兵造反?
吴三桂心底最后那点侥幸和野望,被这残酷的现实砸得粉碎,片甲不留。
他仿佛看到自己举起清君侧的旗号,背后部下却一片茫然、甚至带着愤怒质问的场景。
这些人,不可能跟着他吴三桂去砍里长的旗,哪怕他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
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双眼睛。
那双年轻锐利的眼。
那双沉静如古潭、洞彻一切的,魏里长的眼睛。
这眼神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过他的心脏。
胆寒!
彻彻底底的胆寒!
他吴三桂是枭雄,不是蠢货。
他太清楚徐国武那套鼓噪的分量了,在魏昶君活着、哪怕是可能活着的时候,那点鼓噪就是一团飘在风里的纸灰!
时间在死寂中溜走,火盆里的炭都快烧成了灰白。
那亲卫队长被这无形的威压逼得浑身僵硬,几乎喘不上气。
终于,吴三桂开口了。
“传令......”
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
“三公子吴应熊,明日清晨启程入京。”
“送进启蒙部新设的幼军校。”
“告诉民部和启蒙部,就说是老子送儿子去替里长尽忠!”
“尽忠?”
亲卫队长愕然抬头,瞬间对上吴三桂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感情的眼睛。
那眼底是彻底的冰封和某种残忍的决绝。
“对。”
吴三桂唇角勾起一丝冷硬如钢铁的弧度。
“尽忠,我吴家满门忠烈,深受里长恩德,里长身体欠安,我儿正当前往侍奉待命,日夜不离,以示......”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清晰到发沉。
“我吴三桂,对魏里长,对红袍新世道的,忠贞不二,若有差池,甘当军法。”
死寂。
真正的死寂。
亲卫队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
这是把自己最疼爱的幼子,送进此时风波诡谲、如同龙潭虎穴的京师。
送去做人质,送进虎口狼窝,更是送到魏昶君的眼皮子底下。
这不是表忠心,这是剜心剜肺,把血肉送到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表态。
是断绝所有退路的投名状。
“总长!”
亲卫队长嘶声,带着难以置信的悲愤和恐慌。
吴三桂却漠然转身,脚步如剑锋,斩断了所有犹豫和嘶喊。
他不再看任何人,大步走向窗前,推开沉重的窗板。
一股夹杂着雪粒和铁锈味的凛冽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散了他脸上最后一丝温度,也仿佛将刚才那个瞬间的人性与挣扎彻底冻结。
他望着京师方向那不可见的阴云深处,只有冰冷的声音顺着风声飘回。
“备马。”
“要最快最好的马。”
“再加派一队死士随行,沿途护卫,确保应熊,活着、完好无损地......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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