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风云恢弘浩荡,一骑快马也飞速沿着官道向西南而来。
陈铁唳接到最后一份军报,手一抖,粗糙的麻纸掉在木案上。烛火爆了个灯花,劈啪一声,炸得他心尖猛缩。
“李自成入京......张献忠入京......”
“洛水率军出关平乱......”
亲兵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耳膜上。
“两湖的红袍祈活军主帅马崇仁、四川麻秆军高一功......皆入京觐见!”
死寂。
只有烛油沿着烛台缓缓滑落的声响。
陈铁唳挺直的腰背猛地塌了下去,像被人抽去了脊骨。
他死死盯着那张军报,仿佛能穿透纸背,看见那座巍巍京城,看见那些手握重兵的老狐狸们,此刻正安安分分,甚至可能是争先恐后地踏进了魏里长的军议堂!
“都没告诉我......”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怒吼。
“他们回去......连知会一声都没有......”
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炸开,席卷全身。
他猛然想起登州府那场惊天刺杀的消息传来时,自己按着兵符,踌躇观望的样子。
当时不是没想过徐国武或许真能成事,不是没盘算过中原王一呼百应的风光......可那时总觉得,那么多方势力,水浑得很,他这点小心思,埋在最深处,无人能看透。
现在呢?
水还没浑起来,眨眼间就被抽干了!
李自成、张献忠这些和他一样手握重兵、心思未必清白的家伙,为什么全都毫不犹豫地星夜入京?
只有一种解释,他们都收到了明确的调令!
而这调令背后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登州血案之后,京师那双隐在暗处的眼睛,早已把所有人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这调令,是试探,更是切割,通知他的那些“袍泽”,在接到命令的那一刻,就默契地、残忍地,将他陈铁唳划了出去。
这不是疏忽,这是彻底的孤立。
是那些老狐狸们嗅到了风暴将至的气息,抢先一步用行动划清界限,在里长面前递出的投名状。
他输得太彻底了。
不是输在战场,是输在人心洞察的那一刀上。
中原王?
子孙万代?
他眼前甚至浮现出幼子稚嫩的脸庞,曾几何时他幻想过那孩子能在富庶的中原大地上做个小王侯,呼奴使婢......此刻却像被狂风吹散的沙画,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一种荒谬的失落,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冷汗,冰凉的,密密麻麻从额角鬓边渗出来。
完了。
他心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反复碾压,碾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寒光一闪,刀尖重重顿在案角!
刀柄上的红绸因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
“传令!”
他对候在外间的亲兵嘶吼,声音尖利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副将暂代军务,剿匪西南,寸步不得擅离。”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给老子备快马!还有......去找荆条!”
他是红袍军最傲气的总长,也是红袍军心思最多的总长,从莫柱峻那时候起,他就知道,他不能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他终究是选错了。
京师入夜,秋意带着刀锋般的凉气。
陈铁唳单人单骑,裹着满身尘土腥气和难以言喻的疲惫恐惧,冲进了寂静的城门。
他直奔自己的府邸。
“砰!”
沉重的大门被他一脚踹开。
偌大的府邸瞬间被惊醒。
“都给老子滚出来!”
陈铁唳的咆哮在夜空里炸开,惊飞了屋顶上的夜鸟。
他双目赤红,须发戟张,状若疯魔。
“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滚出来!”
仆役、亲眷、老仆、子侄......片刻间,乌泱泱一群人被从暖阁被窝里、书房灯下驱赶到前院冰冷的石板地上。
女眷的哭泣、孩童的惊叫、老人的低叹混杂一片。
“老爷......出......出什么事了?”
发妻的声音带着惊惧的颤抖。
她从未见过丈夫这般惊慌失措。
“闭眼嚎丧!”
陈铁唳狠狠瞪了哭哭啼啼的女眷一眼,那凶狠的目光让抽泣瞬间噎住。
他三下五除二,扯掉了衣服,他抓起地上一捆粗粝狰狞,尖刺嶙嶙的荆棘藤条,藤条上的硬刺闪烁着暗沉的光泽,看着都让皮肉发疼。
在满府家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陈铁唳咬着牙,将那捆荆棘猛地甩到自己宽阔厚实的背上。
尖锐的刺刺破薄薄的粗布,瞬间扎进皮肉,几缕殷红迅速在白布上洇开,触目惊心。
“呃!”
剧烈的刺痛让他闷哼出声,身体猛地一僵,额角青筋暴跳如蛇。
“老爷!”
发妻骇得魂飞魄散,扑过去想阻止。
“滚开!”
陈铁唳一脚将她踹了个趔趄,声音因痛楚而嘶哑变形。
“背上,都背上东西,跟着老子走,去里长府!”
沉重的藤条压在背上,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更深的刺痛。
但更让他喘不过气的,是绝望中那一点孤注一掷的侥幸。
从军营回来的路上,他一路都在想着莫柱峻。
那个最早跟着里长、战功赫赫的莫总长,不过是想在济南偷偷留条体面的后路,和大明总兵搭了条暗线......结果呢?
一纸密报,脑袋就在蒙阴父老乡亲们面前被斩!
他陈铁唳没参与刺杀。
他只是犹豫了,他只是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里长......里长总该念点旧情吧?
念他在中原流过的血,念他曾是红袍军最早那几根顶梁柱之一?
只要不杀他,哪怕流放,哪怕去北海......是不是......至少血脉还能保全?
夜风吹着背上的伤口,冰凉钻心,又夹杂着火烧火燎的疼。
他带着一家男女老少,个个背着简单的铺盖卷,脸上挂着茫然和恐惧,像一群待宰的羔羊,沉默地走在空旷的街道上。
沉重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踢踏作响,显得异常凄惶。
偶尔有早起的更夫或巡城士兵投来惊愕的目光,随即迅速别过头去,仿佛看见了什么不祥之物。
终于,里长府那朴素得与周遭威严格格不入的黑漆门楼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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