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西安历史研究所顶层的灯光亮得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纸张混合的奇特气味。巨大的液晶屏上,新近扫描的历史卷宗像素点冷硬地排列着。
组长雷请议两根指头用力按着太阳穴,像是要把那里突突跳的疼按下去。
屏幕上是两份冷冰冰的简短记录。
“贼酋徐国武叛,都指挥佥事,红袍军总长洛水道人奉命讨平之,首恶徐逆并骨干二十一人伏诛,家眷并胁从部伍诸族,尽发吕宋、安南等海外诸岛屯垦戍边,永世不得归返......”
“红袍军总长陈铁唳,心怀观望,坐视肘腋祸起,罪在不赦,念其累有前功,死罪得免,着褫夺封爵官职,自陈铁唳以下,阖族即日启程,徙往撒马尔罕戍边实边,永为军籍,以赎其辜!”
室内空调发出细微的嗡鸣,却驱不散那股透骨的寒意。
记录小组组长陈科低声念着,一张面孔绷得紧紧的,指关节因为用力攥拳而泛白。
“雷组,这才......两个月,山西血洗了一场,西南整族的拔除流放又是一场,红袍军上下,还有那些依附的商贾大户,只怕现在心都凉透了,是时候......”
他抬起头,眼中有股焦灼的光。
“是该停下了吧?不能真把所有人的心都搞散了!局面稳住,就够了!”
雷请议靠在椅背上,冰凉的皮椅背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摘下眼镜,疲惫地揉着眼窝。
屏幕上冰冷的数字,仿佛变成一张张麻木惊恐、背井离乡的脸。
徐国武的血刚擦干,陈铁唳的名字就成了新的烙印,烙在所有观望者的心头。
两次雷霆手段,像两根巨大的冰锥,钉进了红袍军甚至这个新生朝局刚刚凝结起来的一点脆弱基础里。
“陈科说得对。”
雷请议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决策者的审慎。
“震慑力,够了,徐国武杀鸡儆猴,让所有人看到了谋逆的下场,陈铁唳株连全族的流放,又给那些心里有鬼、首鼠两端的人敲了最重的一棒。”
“再继续用那种力度推行子弟全员外放的拓荒令......”
他顿了一下,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像在测算无形的天平。
“不是怕再出一个徐国武,是怕根基彻底朽烂,人心一旦散了,再想聚拢,千难万难。”
“陈铁唳麾下那些心腹将官,此刻只怕都在盘算退路,还有那些巨商,钱袋子捂得比铁桶还严实,再这么逼下去,就是把他们逼进墙角的死胡同。”
陈科用力点头,语气变得急促。
“没错,雷组,眼下国内才是根本!建工坊、铺铁轨、铸火铳、囤粮秣......哪一样离得开人?离得开安稳的心气?”
“把功臣的根都挖断了,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子孙被扔到万里之外的蛮荒之地,还指望他们出力建设什么家园,他们不反戈一击就是菩萨心肠了。”
“该叫停了!至少......把拓荒令的步子缓下来,别把所有功臣的心都伤透了!”
雷请议沉默了几秒钟,目光再次投向那沉默的显示屏,又转向桌角那本仿佛永远浸染着旧时光尘埃的半册《大明事感录》。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重新戴上眼镜,提笔。
笔尖悬在泛黄脆弱的纸页上,墨迹缓缓洇开,传递着跨越四百年的思虑。
“腊月风寒,消息阅毕,徐逆枭首,陈部西迁,两记重锤,足撼山岳。”
“今宵将彻,星斗明灭,望君体察,军伍之心,商贾之志,如惊弓之鸟,似覆巢之卵,铁腕之威,已然极盛,过犹不及。”
“拓荒令驱赶功臣之后远赴绝域之举,可否暂缓?或待时局平稳、人心归附后再徐徐图之?”
“国朝草创,万木待荣,然根基不伤方为至要,若将帅忧惧,豪门闭户,恐中原腹地之根基动摇,千头万绪之建设,由谁支撑?望君三思此.......”
京师,魏府。
崇祯十一年,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
窗外,铅灰色的天穹沉沉压着,细密的雪粒子簌簌落下,打在青石院子和光秃的树枝上,渐渐积起一层灰白。
寒意从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凛冽的硝石气息。
那是城外稀稀拉拉开始有人家放爆竹的声音,提醒着新岁将临。
府邸里,却空旷得令人心悸。
偌大的前厅,能容纳几十人的巨大木桌案旁,只坐着一个人。
魏昶君裹着一件半旧的青灰色棉袍,案头摊着几本奏报文书,旁边那半册《大明事感录》静静摊开,墨迹清晰。
他看完雷请议的字,那最后的望君三思带着一种小心翼翼、近乎劝慰的疲惫。
一丝冰冷的、几乎是嘲弄的笑纹,在他嘴角短暂地凝固。
他从旁边粗瓷碟子里,用两根手指捻起一粒咸味炒豆子,丢进嘴里,咯嘣一声嚼碎,那声音在空荡的大厅里异常清晰。
“你们......”
他对着面前的空气,对着那本无人回应、只浮现字迹的古册,喉管里滚出沉闷的声音,像是压抑太久的风暴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你们只想着自己的儿孙,只巴望你们的后辈能长在一个‘少年中國’的安稳里头......可这‘少年中國’,天上掉下来的?地里长出来的?”
他的声音渐渐拔高,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一种彻骨冰寒的、如同钝刀刮骨的质问,每个字都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叫他们去挖矿的,是我!叫他们去拉纤背土的,也是我!我魏昶君自己?不过是一个守着十户人家的里正小吏爬出来的!如今踩在这金銮殿顶上了?”
“老子的位置很高,高得可以让我自己子孙躺平享福,免了这份挖泥背土的苦了?”
他猛地一拍桌案,那声闷响在空厅里荡开回音。
“天底下没这个道理,也没这个情分,少年中國的名号?得靠千千万万个少年人,去滚泥巴!去流汗!去拿命拼出来!”
“躺在地上等饭吃等出来的?那叫烂泥塘子,烂泥塘子里爬不出少年,只能生蛆,谁都一样,谁也别想躲开,谁也,别想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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