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魔法 > 沧海 > 失去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失去

    方云飞

    第一章乍暖还寒好个春

    燕子低飞,看世间花开花落,

    古道西风,爱也深深雨也濛濛;

    油菜嫩黄,绕小桥流水人家,

    沧海桑田,情亦悠悠意亦绵绵。

    郊外的阳光就像田边的蒲公英一样,被冷风一吹,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会儿,阳光又像翩翩翻飞的蝴蝶突然停下,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扫过你的眼帘。此时,阳光正用一种软绵绵的抚摸温暖着小河边的学校大门,让人有点难舍。男主人公关润生骑着崭新的“永久”自行车,不慌不忙地在校门口停下,准备放学回家。校门前的这条小路,他已走了无数回了,弯弯曲曲地绕过这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地,到了前面开满玉兰花的小树林,然后笔直地伸向前方。

    清明节以后,天就已经偷偷地热了起来,但有时街上还会下着小雨。行人无可奈何地把手上的衣服穿上又脱了,脱了又穿上。在这样的季节里,只有那白白的玉兰花还在冷暖莫测的春风中挺立着。经过眼前这座历经百年的大桥,桥下清澈的河水顺着突然宽阔了许多的河面潺潺地流淌着,微风悄悄地吹过,关润生顿时感到手臂上起了一阵寒意。

    关润生的家,就在前面不远的那个大院里。门口是几条青石板铺就的路,水泥做的门柱刚刚油漆成大红色,单位的招牌曾经被那些太着急做家具的人们拿去好几次了,这次也就只好选用水泥的材质砌成了碑文,也算给大伙儿留下了永久的纪念,社会主义的“大锅饭”由此走到了尽头。此时两扇严严实实的铁大门,正紧紧地靠在两边红砖墙上,有人正下班回家。下午5点半的这个时候,好多从大院出来的,并不是住在本大院的职工,他们大都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回家。

    路旁的梧桐树已经长得好高,不知什么时候油绿绿的树叶已爬满枝丫。关润生骑着自行车刚刚到了崭新的大门口,就碰到从大门口取了《参考消息》的爸爸——老关。老关个子不高,微微低一低头,用一种仔细打量的目光从眼镜上面看着关润生,嘴角有一丝轻轻的笑意。关润生只好停下车,一只脚踩在地上,扭过头笑嘻嘻地看着爸爸。这时,关润生心里悄悄地“咯噔”一下,不仔细看的话,还真不看出自己可爱的五十多岁的爸爸,额头上的皱纹都有好多了,头顶上的白发也稀疏了不少。

    “爸,拿了报纸啊。”关润生轻轻地对爸爸说。

    “放学啦?进了大门就别骑车,推着进去嘛。”老关把嘴故意瘪得像鸭子长长的嘴,向大门里努了努,顺手把报纸夹在自己腋下。看着这个已快高中毕业,个子长得高高的最小的孩子,老关的表情既严肃又欣赏。

    “嗯。”关润生低着头,轻轻地把自行车推进了大院。老关这才仰着头,用几十年一贯的姿势慢悠悠地跟着关润生进了大院。

    再过一会儿,关润生刚刚下班回家的妈妈就要让香喷喷的菜饭满屋生香了。

    “妈,我回来了。”看着正忙碌着的妈妈,看着桌上已摆好的盘子和碗,关润生“咔”的一声在屋外停好了自行车。妈妈抬头看了看关润生,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又低头自顾自地继续忙乎着。

    老关已经在里屋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着看报纸,只等着关润生他妈叫吃饭。关润生毫不客气地坐到饭桌旁,看着炒好的菜傻笑着。

    “润生,帮妈摆好筷子,哥哥姐姐都没上桌,别先吃啊!”妈妈说着把汤碗也端了上来。

    关润生笑嘻嘻地摆好筷子,看着大姐关润雪、二姐关润乔和哥哥关润杰从各自的床边走过来,彼此说着话。大家一坐拢,位子就有点儿挤了,但都没敢动筷子。这时爸爸慢慢地从里屋走出来,坐在背靠几个红漆大木箱的老位子上,慢慢地把四个子女一一审视了一番,一丝很淡很淡的笑意就挂在了嘴角,好久都没有褪去。大家也只好这样傻傻地看着自己的爸爸,居然没有一个人说话,都不知道爸爸少有的微笑里究竟有着什么意思。

    “老关,拿着,你的酒,还有酒杯。”妈妈像往常一样给老关把酒瓶、酒杯递过来。

    老关郑重其事地斟好酒,先少少地饮了一口,然后拿起筷子示意大家可以动手吃饭了。关润生接过妈妈添好的饭碗,开始认真地吃了起来。

    “你们都注意一下,我脚边的这袋麻袋里,是合龙老家的巫大孃托人顺路送过来的红薯,可能只有一百斤。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多吃粗粮,干饭、稀饭多加点儿红薯,既能使我们多吸收一点儿长纤维嘛,”说起长纤维,老关总是饶有兴致,特别强调长纤维对人体的好处,这是让关润生在结婚许多年以后,尤其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才悟出这其中的道理。说到这里老关故意顿了顿,咽了咽唾沫接着说,“又能让我们吃得饱一点儿。我看吃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不能拿来烤起吃,或用其他方式变着花样吃,主要是怕浪费。”老关自豪地说,“老牛,你当妈妈的要监督好哦。”

    “要得。”妈妈点点头轻声答道,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大家都伸长脖子看着爸爸脚边的麻袋,咽着口水,一会儿看看爸爸,一会儿看看妈妈,全都微笑着,眼睛里露出佩服的光芒。

    “我们小的时候,虽然红薯没有断过顿,但是如果谁不小心把红薯掉在地上,今天就要结结实实地挨顿打。如果掉在桌子上呢,还是可以吃的啊。你们看,就这样,要节约哦。”老关说完,用手一把捡起掉在桌上的一小块红薯直接放进自己嘴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一点不丑嘛……”话音未落,没等儿女们反应过来,老关自己先哈哈大笑。紧跟着,就像心有灵犀一样,妈妈也哈哈大笑起来。

    关润生的妈妈姓牛,叫牛志华,是役州市商业战线上的一名模范标兵,三八红旗手。人长得有点儿胖,笑起来嘴角的两个酒窝很好看。同老关相比,不爱说话,有时老关在儿女面前摆不平的时候,就只有妈妈牛志华站出来说话,非常管用。老关,叫关影和,是新中国培养出来的第一批大学生,在“文化大革命”当中挨过整,而且被整得是相当地严重,被整的原因主要还是老关家庭出身不好——川东土地贫瘠的合龙的地主家庭。用老关的话来说,“人家那些真有‘冤’、‘假’、‘错’案问题的、关进大牢的,平反以后比我们的待遇好得多,损失的工资全都补发了,一个子儿不少。我挨的是阴的,就因为不是问题的问题,工资被单位压着十几年没涨过,家里人口又多,一年到头一家老小的日子总是紧巴巴的。我招谁惹谁了……”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一连串的高压政策,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并没有压垮老关天生乐观、幽默的性格,作为一名老知识分子,老关毕竟见过很多大世面,很多时候都能做到临危不乱,一笑置之。

    今天看到爸爸妈妈少有的高兴,巫大孃托人送来红薯,肯定也有什么好消息告诉了爸爸妈妈,难怪他们这样开心。

    爸爸一番别有意思的话把全家的精神都提了起来,关润生和哥哥姐姐一起吃得很起劲,妈妈在一边不时地料理着盘中的菜,像宪兵维持部队秩序一样,一边说些这样的话,比如:“润生,你多吃点儿饭。”“润杰,夹菜别老是夹最底下的,要吃你好好吃,这么大了,还要我喂你啊?老挑食。”润生的两个姐姐都已是成年人了,费了老关好大的劲儿,以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方式——单位“培训班”和“大集体”,刚刚参加了工作,老关这才稍稍把老气歇匀。在老关这样的普普通通的家里,关润雪和关润乔两姐妹都出落得大大方方,不仅漂亮而且很懂规矩,用老关的话来说:“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吃完晚饭,关润雪和关润乔一边小声说着女孩子的话,一边帮着妈妈收拾着碗筷,而这时妈妈已经在灶台边开始洗着稍微大一点儿的碗和盘子了。不知不觉中,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关润杰轻轻地拉开小床边的电灯,桌上顿时亮堂起来,然后拿出书本儿认真地看了起来。一会儿,关润生到处瞧瞧实在没有自己的事了,也拿出一大摞书本儿,凑到桌上看起书来。哥俩不时会在翻书的时候,互相死死地盯上一眼,但由于双方都没有主动说话,只好保持一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姿态。家里没有电视机,老关照例一个人坐在里屋,就着昏暗的灯光看着报纸,有时嘴里会发出一两句“又来了”、“反正也是多余的”诸如此类的话。老关身边五斗橱上的旧闹钟,被罩在一个不大不小、还有点儿好看的透明的玻璃罩里,依然发出清晰可鉴的“滴答”声。渐渐地,这“滴答”声伴随着人在晚饭后会自然产生的疲倦,在屋内空气慢慢变得混浊的同时,让老关昏昏欲睡。

    “我要去上厕所。”关润生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低着头向屋外走去。

    看看外面的天好黑,风轻轻地吹着。不远处孤独的老槐树在皎洁的月光辉映下,显得格外高大。路边刚运来不久的红火砖,还湿漉漉的,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似乎在向大院的人们昭示着不久以后新家的形象。就像爸爸爱说的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厕所离大院门口不远,厕所里没有灯,好窄好暗的那种。刚走进这个厕所关润生想起一个关于这个厕所以前有过的小小的笑话:一个小男孩上厕所,昏头昏脑地解小手,只听到轻轻的“噗——”的一声,怎么眼前还有一张报纸,正中间已经被自己浇湿了,上面是一个轮形的圆。小男孩心里“咯噔”一下,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像是看到了可怕的东西……这时报纸慢慢地移了下来,更可怕的是,就像照镜子一样,报纸后面露出了一个男人无比沧桑的脸,年龄比小男孩大许多,嘴上还叼着一支香烟,此时烟火已被人淋熄了。这个男人的眼睛里充满了被人熄火的愤怒和绝望。很长时间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就这样僵持了好久好久……

    解完手,关润生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在心里回味着这个故事。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但愿自己以后永远不要遇上这样的事情。今晚的月亮真的好大好圆,不知道巫大孃他们一家在老家过得怎么样?关润生一想起巫大孃的好和老家长长的河沟坎坎,好想有机会去看看巫大孃她们哦。

    第二章战天斗地大西北

    夜里的大院只有大门口不远处的一盏路灯还亮着,昏暗的灯光映在大院门楼左手的一幢三层楼的红砖房子上。平时孩子们总跟着大人们叫它“红楼”,像这样的房子在役州市有很多,而且这里周围好多单位都有类似的房子。

    “红楼”就在这条大喇叭口的要冲,这幢三层红色外墙的楼里,每个屋子的房间特别小,住的人还特别多,但好多屋子里都没有小孩子;“红楼”里有孩子的房间是相当地少,即使有,关润生他们对这里的大人、孩子也都不认识,这些大人、孩子们全都小心翼翼的,不愿意和关润生他们玩儿。每次玩游戏像关润生这样的“司令部”重要成员去“抓壮丁”的时候,在“红楼”里都会颗粒无收,让“总司令们”是相当地失望啊。因此对关润生他们来说,“红楼”正好可以作为一座巨大的碉堡,或者监狱,而且是欧洲样式的,就像坝坝电影里苏联红军或者德军的样式一样。

    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木工房子,是大院的木工们的加工房,也是工人们休息的地方。

    木工房子就在“红楼”的尽头,与大院门口遥遥相对,刚好把整座“红楼”夹在中间,从木工房子到大院门口,总共有一百多米远,是“红楼”宅基的长度,大院聪明地利用这一优势将其作为临街的围墙。

    关润生记得自己还是很小的时候,“红楼”露在大院外面的部分就已经是一个旅馆,名叫“红星旅馆”。二姐关润乔小的时候,就在这红星旅馆外的拐角处走丢过,幸好被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发现,叫她一直坐在红星旅馆门口等爸爸妈妈来接。最后终于被到处找她的爸爸妈妈找到了,吓得二姐满头大汗,被找到后还哇哇大哭起来。后来,关润生才知道,这就叫后怕。在多年后大院改造之前,红星旅馆是没有通道可以进入大院的,楼下的门卫室也是和“红楼”的所有房间隔离开的。与“红楼”成九十度相连的是一座灰砖砌的三层楼房子,样式与“红楼”一模一样,关润生的姐姐们和哥哥把它叫做“灰楼”,同大院里其他老建筑一样,都有着符合自己特征的名字。姐姐哥哥叫着它们的名字的时候,满怀激情和骄傲,就像今天的业主在自己的装修工地上,看看卧室啊客厅啊什么的。

    于是关润生也“灰楼”、“灰楼”地这么叫着。

    “灰楼”和“红楼”之间有一两米的距离,刚好顺着一条小路。小路直直的,在小路的中间怪怪地挺立着一棵老槐树,比周围所有的楼房都高。

    在关润生的记忆里,这老槐树是大院唯一的树木了,枝叶茂盛,夏天的时候,老槐树满树开着一小朵、一小朵的白花,就像夜空里闪闪的星星,眨着眼睛,好看着呢。要不是老关从不准儿子爬树,关润生早就爬到树上去掏鸟蛋了,顺便俯瞰一下整个大院,那才好玩儿呢。这条小路刚好在老槐树的脚下低了头,在这里成了一条下坡的路,一直伸到大院门口去了。

    关影和原来不在这个单位,他们整个班响应了党中央的号召,在上个世纪中期大学毕业后直接给分配到了甘肃省,而且无条件地去了甘肃最远的地方,葫芦山,就是古诗上“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那个地方。

    关影和孩子多,他也经常乐意给孩子讲讲故事,最爱提到老西北的戈壁滩。关影和他们当年就睡在滩上,一到大风季节来临,所有的门窗只要是有玻璃的地方,都会提前打上木条。一到中午特别是黄昏以后,全体同志坚守在宿舍里,静静地用心地倾听着外面那夹裹在暴风中的阵阵漫漫黄沙,打在这弱小而又低矮的木屋上,“噼噼啪啪”地一路打过来;老天爷毫不含糊,偶尔也会送给你一个大的,声音会更响亮,直接听到“咚”的一声,于是,这时大伙儿在心里会默默地念道:“这是个大的家伙!”每到这个时候,大伙儿自己心里都会有那种“这次会不会去见马克思”的怀疑。这样的环境下结成的生死考验的友谊,让关影和他们在日后即使在经历像“文革”这样史无前例的折磨时,依然没有能够泯灭;他们在许多年后,在无数次的午夜梦回的时候,耳边依稀听到的是那驶过戈壁荒原的轰隆隆的列车声,那滚滚向前的车轮声,还有那穿越时空的尖利的“呜——呜——”的汽笛声,仿佛置身于意志坚强的同学们、同志们中间,默默地忍受着艰苦而又恶劣的环境下带给他们的痛苦,这样的人是没有泪水的,只有在心中坚持的一个声音“我,要活下去!直到见到我的亲人!”这样的信念只会让关影和他们对自己坚持的真理狂热到底,死而无憾。

    20世纪80年代的役州市,就像当年老西北荒漠中的绿洲一样,城市规模还相当小。直到小平同志“拨乱反正”后,役州市人民在不断提高社会主义物质和文化水平的同时,建设了役州市的第一条贯城公路——役州大道,总共有十几公里长。这样的大道把整个的役州市连接在一起,就像一个大喇叭筒一样,可以把很远的声音传到这里。关润生他们家所在的大院就在这条大道的中段,紧靠马路,四通八达。老关,关影和所听到的那种老西北的火车声,就是从火车北站传过来的。当然,许多年以后,当役州市已经发展成为西部大开发的中心城市的时候;当鳞次栉比的高楼和车水马龙,已经声声入耳的时候;就像老关已经过世了许多年以后,他的儿子关润杰开着新买的轿车,载着老妈妈牛志华穿过这座城市的时候,关润生他们再也难以听到当年从火车北站传来的老西北的那种汽笛声了。

    关润生家所在的这个大院是役州市商业局(该局早已撤销)下属的役州市纺织品批发供应站,单听名字年轻一点的人可能会误会,以为是一个个体户什么的小摊摊儿。其实该站是役州市最大的官办企业,占领了役州市乃至全省的大部分的纺织品市场,像丝绸一类的生意可以一直做到省里最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该站不仅可以自己做买卖,而且拥有众多的纺织品生产企业,包括那些集体所有制企业,比如像役州市纺织厂这样的有几千人的大厂。

    关影和是在位于渝州市的全国著名的渝华大学学的法律专业。按理说,他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学的又是法律专业,老关不应该分配在役州市商业系统的。老关刚毕业时一心听党的话,毅然决定去了大西北,直接给分在甘肃省葫芦山市人民检察院,想把宝贵的青春献给祖国的戈壁。老关那时很年轻,仿佛有的是用不完的力气和激情。老关和同班同学们一起,几十人在风沙雪雨中战天斗地,要在祖国的遥远边陲活出个人样来!

    老关记忆最深的是,他们刚去葫芦山市不久,周围不远的油田就喷井了,严格讲这应该属于油田的生产事故。油田周围几十公里以内的水源全部被破坏,水面上漂浮的全部是原油,内河、湖泊生态遭到极其严重的破坏。按今天的话讲就是油田自己一口气没接上来,没压住下面的,结果把油给跑了。

    好家伙,一大片的区域全摊上了石油。于是葫芦山市全体机关干部、指战员官兵参加了抢救,力图在最短的时间以内解决问题,把损失的石油打捞回来。

    老关他们二话没说,人手一把葫芦瓢,站在齐腰深的冷水里,连续干了一个多月。但老关不叫苦、不叫累,按照他的话说,比起当时在学校里学“法医解剖学”时好多了,打捞石油时只是觉得冷,不会觉得臭,人的尸体才臭!

    老关以前给人以很外向、很幽默的感觉,平时没事爱与人交流,自己也爱看看书,最看不起的是那种表面肤浅、内心动摇的人了。到了甘肃以后不久,发现这里一平方公里以内难以见到第二个人,更别说女人了。许多年以后,老关最爱提起的一个人是自己班上的女同学——班长吕芬芬,巨丑!每次检察院开大会,巨丑吕芬芬都会在大家没有同意的情况下,给大家表演节目,比如诗朗诵加舞蹈,给大家以强烈的感观刺激!

    老关吃不惯老西北的面食,一到开大会偏偏就爱拉肚子,到了该吕芬芬开始表演了,正好开溜!

    老关开始考虑穷则思变了,何况远在役州市的家里的情况也越来越糟。

    老关的地主爸爸死得早,临近新中国成立了,老地主偏偏死了,而且是自己摔死的!死的时候留下一大堆子女和老关那可怜的妈妈。老关在家里排老大,是名副其实的大哥,其余兄弟姊妹都小,都需要老关照顾,比如学费需要老关解决,在哪里念什么书需要老关拿主意,最要命的是身为地主的老母亲还没有工作,没有生活来源!辛苦了一生的老太婆快六十岁了,严冬腊月还得在冰冷的水里给人家洗衣服挣钱糊口!

    如今被扫地出门的关家“大少爷”关影和在念小学、中学的地方——役州市终于堂堂正正地当上了大家长,按兄弟姊妹们鼓励的话来说:“长兄为父嘛!”

    虽然葫芦山市有的是锻炼革命热情的广阔天地,但面临当前种种复杂的形势,老关有点儿待不住了!老关暗暗决定要赶快脱身,回役州!

    但是国家的形势也开始严峻了,国际政治风向的剧烈转变直接导致中国的经济形势进一步恶化!遥远边陲的葫芦山市也把“棒子”对准了年轻的知识分子。

    于是同年底,老关赶紧把一封家书寄到了役州市家里,收信人是自己的二弟关焘,关焘刚刚就读于渝州市的全国著名大学渝州大学电机工程专业。

    老关在这封信件上主要是说自己在葫芦山市的情况,并询问家里情况,问得相当仔细,这引起了关焘的注意!

    第三章关影和役州成婚

    关焘给关影和的回信相当有水平,只说了一个意思,让大哥关影和赶快结婚!

    结婚?结脑壳婚哦!葫芦山市这两天正在打“老虎”,搞得人人自危!连革命接班人“巨丑”吕芬芬都成为打击对象了!

    知道大哥有不明白的地方,关焘第二封信很快就寄到了关影和的手中。

    关焘的信件内容很简单,回役州市结婚,我给你当介绍人!至于人选嘛,大哥你可能认识哦!

    此时,这件事在兄弟俩之间就成为一个激动人心的政治事件。关焘在关键时刻作出了自己一生当中最大的决定,他决定把高中的同班同学牛志华介绍给自己的大哥关影和,因为她也是关家的合龙老乡,当前看来是最可靠的人选。

    牛志华,比老关小八岁,地主家庭出身,高中毕业后经过役州市公招进入商业系统,最后在“人民商场”扎了根。牛志华的家也是从合龙扫地出门的,姊妹兄弟多,她占四,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牛老妈妈无业,躲在役州市。像牛志华这样的合龙女子,乖巧、能干、务实,一心想找一个读过书的大学生结婚。所以翌年春节,经过千难万阻,关焘终于让大哥关影和与同班同学加老乡牛志华在役州市见了面。

    关影和这年二十八岁,在读大学以前就已经参加过工作,人又聪明,属于那种各阶段教育基础都特别扎实的年轻人。在当时这种人还是比较吃香的,要不是在家庭成分上出了问题,应该早就混出来了。

    至此,关影和与牛志华这辈子可能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两个老乡开始走到了一起,老关也从此走出了他孤独痛苦、漂泊无依的精神世界。

    但关影和人在葫芦山,想与远在天边的牛志华谈恋爱,可以说是鞭长莫及。怎么办?只好书信往来。

    书信来往在当年可是老关的强项,与牛志华不同的是,老关的信写得非常好。

    比如说一开始,你不能就大谈爱情啊什么的,你得谈谈自己的人生理想、愿望,如何通过艰苦的劳动来改造自己,如何去奋斗成为新中国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接下来,你要多询问对方的情况,比如说,牛志华的妈妈生活艰不艰难,需不需要帮助,面对复杂的国际形势我们应该怎样来理解;最后,等牛志华同志已经顺手了,就可以开始谈谈今后的远期设想,注意,这个时候一定要具体,就像今天的恋人,男主人公一定要说买房子,而且要说买什么价位、什么地段的房子。

    鸿雁传书本来是世间最让人充满遐想的浪漫,天真烂漫的女孩子牛志华已经把读关影和的书信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终于有一天,牛老妈妈通过女儿牛志华知道了关影和这个人,在她老人家的脑海里居然存有关影和的印象。印象一般,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关影和是老关家长房的大儿子,打小就被家里花大钱从合龙送到役州市读书去了。所以,牛老妈妈对关影和印象不太深,对女儿牛志华与关影和来往的事,只是象征性地阻拦了一下也就放行了。

    其实老关这边心里也急得很,自己心里很清楚现在务实是多么重要。何况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关影和就非常珍惜牛志华的这次机会,他觉得牛志华很好看。

    正常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一般一封信从葫芦山市寄到役州市需要半个月时间,牛志华和关影和的这书信一来一往,仅仅在路上就要搁上一个月。关、牛二人的书信一般要一个月打一个来回。

    但是世事难以预料,这长长的通信线路当真就经常有出问题的时候,真是让伊人千回百转啊。有时一两个月没回信,牛志华心里就会有那么一种空空的感觉,就像看到老师突然病了,留出的空空的讲台一样。这样书信的中断次数多了,牛志华的心里就开始悄悄地产生一种想法,要是关影和就在身边那多好啊!但作为一个刚刚二十岁又是要求进步的女青年来说,这样的要求会不会太……

    好快,整整一年匆匆地过去了。关影和已经敢于在书信里写些触及少女心扉的话了。这些话在以后老关百年之后,牛志华有时还会想起。

    春节,关影和没有机会回役州市过年。那时的单身汉过春节常见的方式就是在单位加班。牛志华在想些什么,他完全可以通过书信体会到来自她内心深处的某些微妙的想法,就像看到戈壁夜空里闪闪的星光一样。

    新年一过,关影和终于鼓起勇气写下了人生当中第一次最谦卑的,也是表达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的书信,当然,收信人是牛志华本人。

    牛志华接到关影和的信的当天晚上,一夜未眠。

    “关键是你自己一定要想清楚。”牛老妈妈坚决地说,“如果关影和能想办法调回来,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做妈妈的总是能理解女儿的。

    牛志华心里很矛盾,关影和、关焘他们家的情况那么复杂,同自己一样,兄弟姊妹很多,倒是关影和本人条件还不错,自己要是和他在一起也真的不错,可那关影和什么时候能调回来呢?

    于是牛志华回了关影和一封不咸不淡的信。牛志华的意思关影和心领神会,重点还在自己,你得先调回来啊!

    关影和的内心第一次开始进行最为激烈的斗争了,比起当初豪言壮语、轰轰烈烈来到大西北还要矛盾。的确,这里还有自己的事业,还有自己的战友,还有自己为之感动的山山水水。放弃这里,也就意味着背叛了自己当初的誓言!

    但如果自己不走,关影和又将面对复杂的将来,“运动”的战车已经无比清楚地等在了自己面前,很有可能自己就是下一个牺牲品,在这一点上,关影和已经没有丝毫的侥幸了。离开这里的话,一来可以赢得时间上的优势,就像关影和常常对孩子们说的那样,躲避大炮的最好方法就是跳进弹坑!二来关影和真的喜欢牛志华,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关影和算来算去觉得和牛志华结婚就是当下两全其美、天大的好事。

    心动不如行动!明天就开始行动!

    清明节快到了,关影和一封长信写给了牛志华,信中言明心迹:“牛志华,咱们结婚吧!把咱们的家人照顾好。我调回役州市需要你的帮助,那就是以照顾夫妻关系名义调回来。”看着信中言之咄咄的逼人气势,这个役州市的三八红旗手,也像其他女人一样,第一次为了自己的爱情掩面而泣。

    那时结婚形式很简单,就像关影和后来常说的:“两床被子放在一起就可以了!”

    领到结婚证以后,关、牛二人简单地办了酒席,大概总共花了一个月的工资,算是给四邻八舍的打了招呼。没有蜜月,老关匆匆回到了单位。

    当时在全国各地都有这样的例子,以前谈好恋爱的,后来为了祖国的建设劳燕分飞了的,得解决个人问题吧。特别是分散在各地部队的好多解放军干部,年龄大了,还有些包办婚姻的而事实上早已解除的,也得解决个人问题。

    接下来就是关影和的跑步前进了。政治审查很多,内查外调什么的,公文过来公文过去的。

    关影和,个人出身系学生,历史清白,在以前历次运动当中幸存下来的国家机关干部中,属于那种可以改造好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老天有眼,时间拖得还不算太长,关影和十分顺利地调回了役州市。关影和松了大大的一口气,在心中庆幸自己的眼光和能力,毕竟自己暂时脱离了危险。许多年以后,听老同学讲起葫芦山的旧事,关影和走了不久以后,好多老同学被冲击。班上最帅的,那个外号“唐纳德”的小上海,自杀身亡,方式极其残忍,让人永生难忘。还有的女生被套上“右派”帽子,其真实的原因很简单,是被某领导强奸未遂。老关听了以后,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历史经常跟人开开玩笑。像被老关日思夜想的役州市人民检察院和人民法院这样的单位已经被合并到了役州市公安局下面的一个科了,公、检、法系统早已人满为患。老关只能进商业系统,就像戈壁滩上的骆驼自己走进了马圈,金光灿灿颇为打眼。这就注定关影和下面的路不太好走。

    老关人很聪明,尤其好学,喜欢看书,这是老关一辈子养成的好习惯。到了新的行业,从事纺织品经营工作,管管账本,管管下属企业生产,管管纺织品的供货,有时,单位还安排老关出差。不到一年时间,这些业务关影和搞得门儿清。关影和就是在这一年学会抽烟的,老关感觉这行很受尊敬,也很热闹。

    不久,单位要求老关走访下属企业,役州市纺织厂。

    厂长老高,东北口音,胖乎乎的,人不错,待人很热情。高厂长一早在大门来接老关,陪同老关参观工厂。老关先看了看厂房,接着紧随高厂长进了车间。高厂长保持着微笑慢慢地打开车间紧闭的铁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外面是二十几度,车间里的温度竟达到了四十度以上,汗水一下子把老关整个人湿透了。高厂长带着老关继续往里走,此时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响个不停,是真资格的触及灵魂啊。老关觉得不对,怎么头有点发晕,又感觉有点饿,呼吸急促,开始迈不动步子了,还没等老高提醒他,老关就自顾自地倒在了地上。在高厂长办公室里,老关醒来笑着说的第一句话是:“跟我们破案的感觉是反的呢。”

    刚结婚那会儿,老关在牛志华面前还有点儿牛,牛老妈妈提醒过牛志华让她注意关影和的大男子主义倾向。不久,老关就确实发现了自己存在的问题,也敢于主动去食堂打打饭什么的了。这不,这一下子就把群众的注意力指引到自己的优点上来了。老关埋头苦干,工作上还算顺利,两口子一门心思搞家庭建设。

    老关和牛志华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庭终于迎来了新的生命。结婚第二年的冬天,老关和牛志华有了第一个女儿——关润雪。关影和给大女儿起这样的名字主要是为了纪念塞北那片让人难以忘怀的冰天雪地。

    第四章白艳燕出尔反尔

    福无双降,祸不单行。

    关影和与牛志华有了女儿关润雪以后,家里的日子越来越紧巴,全国经济开始进入“紧急状态”——三年自然灾害。关润雪生下来只有四斤多一点,邻居见了都说瘦了点儿。牛志华把女儿紧紧地裹在襁褓中,孩子露出的小脸上,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多好看啊。关润雪像她妈妈,爱笑,笑的时候,两个小酒窝浅浅的,小嘴角弯弯地翘着,有时小嘴就那样抿着,嘴里还会发出好听的声音。

    二叔关焘放假回来喜欢到大哥家玩儿,喜欢给关润雪买吃的,喜欢抱着关润雪玩儿,喜欢闻关润雪头上的奶味儿。每到这个时候,关老妈妈总是爱笑着说小儿子关焘没出息,说关润雪头上的味儿“好臭”。全家在这个时候就会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关焘在学校学习很努力,没事儿爱看书,爱和同学们交流,爱参加学校社团的活动,没事儿就给大哥写信。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中午关影和回到家脸色很不好看,牛老妈妈看他不对,问他哪里不舒服了,他尽量掩饰着,吃饭时没有多说话,怕一不小心哪句话不对让细心的牛志华给看出来了。牛志华以为老关累了,也没有打搅他,中午牛志华奶完孩子,收拾完家务活儿,就径直上班去了。老关推口说自己头有点儿疼,独自躺在床上想了很久,雷打不动的午休就这样被人给搅和了,下午只好打起精神到单位上班。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静得让人崩溃。关影和就这样和自己熬着,憋屈了一下午。

    晚饭后,老关在家里继续保持着少有的沉默,让牛志华有些诧异,试探了老关几次,老关两眼发直都在走神,牛志华觉得老关心里有大事儿。洗过碗,牛志华一直站在厨房里一动不动,听着老关在里屋的动静,遗憾的是老关一晚上都没有发脾气,一直躺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书。牛志华只好走进里屋,装着收拾房间,扫地的时候,故意碰了碰老关,老关看着书,没搭理牛志华。牛志华只好抬头看了看外面,门口牛老妈妈正抱着孩子,用手轻轻拍着关润雪的背,孩子嘴里正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关润雪快会说话了。牛老妈妈也看着牛志华,两人都没说话。

    “老关,挪挪脚。”牛志华故意使劲用扫帚碰了碰老关的脚。

    老关没说话,看都没看牛志华一眼,站起来把书放好,走了出去。老关走到外屋,凑到牛老妈妈跟前,用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孩子笑了。对着爸爸,小润雪笑得很甜,老关心里一酸,顺手把孩子从牛老妈妈手里接了过来。逗了一会儿孩子,牛志华开始扫外屋了,老关赶紧把关润雪放回到小竹床上。牛老妈妈刚好把开水给孩子拿了进来,老关也没看,又走到里屋去了。

    扫完地,关润雪也在外婆的催眠曲中打着呵欠,头一歪睡了,牛志华正好悄悄地走了出去。

    牛志华回来的时候,顺手把晾在外面的几件孩子的衣服给收了,然后走进里屋翻着被子,想趁这几天天气好把被子也换洗了。她一边慢慢地整理着,一边静静地观察着老关。

    关影和有气无力地翻着书,心里想着今天的事儿。

    里屋有一道窗,天热的时候关影和会打开窗,再向里就是一道高高的围墙。

    关润生有几次放学早,没事儿悄悄地爬到围墙上去,站在那高高的围墙上,好奇地向外望去。下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刚好没人,有好多的簸箕,整整齐齐地放在长板凳上,这些簸箕跟家里的不一样,是那种很大的,方方的,两个长条凳才能放上一个簸箕。簸箕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绿色的东西,关润生看不出来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觉得好奇怪。下面的院子最靠外的一排被人搭了一圈棚,是有人用石棉瓦在砖墙上盖的。棚里也放了好多的长条凳,凳子上也整整齐齐地放着簸箕。

    远远望去,关润生觉得这个小院子和童话里的世界像极了。

    有一次,关润生看得不过瘾,连磨带蹭地翻了下去,他很想弄清楚簸箕里放的是什么。

    院子里除了这些簸箕,其余空着的地上还放着像小时候看过的刘文彩地主庄园里的鼓风机一样的木质机器,摇摇生锈的铁棍做的手柄,可以听到“吱叽吱叽”的声音;还有些大的木桶,木桶里空空的。

    棚不太高,关润生手伸直、踮踮脚可以碰到。

    棚子的尽头是一道小门,门紧锁着,像是一间小屋的门。小屋也没有窗户,从院子里看不到里面有些什么。

    天气很好,阳光懒懒地照着大地。

    关润生开始认真研究起簸箕里的东西:这些东西是绿色的灰做的,比挂面粗得多,有铅笔那么长,最好玩儿的是最下边一截儿,中间露出来细细的竹签,竹签有钢笔帽那么长。这些东西是可以吃的吗?关润生觉得不像,如果是可以吃的,不会有那么多灰,这些灰肯定是不能吃的。

    关润生带着深深的疑问悄悄地爬了出来,慢慢地回到家里,不敢同家里任何人讲起这件事,也就不可能得到任何的答案。这样神秘的院子就放在关润生的心里,独自地搁在那儿,不断轻轻地敲打着关润生,有时弄得关润生心里也痒痒的。

    窗子打开着,牛志华看看围墙上的天色,不早了,老关还在看书。牛志华收拾完衣服,把被子也换过了,她小心地把换下的被子的面子、里子从床上拿下来,故意让老关挪一挪身子。老关一句话也不说,看都没有看牛志华一眼,而是轻轻地挪了挪屁股,继续看手里的书。

    “老关,洗了早点睡吧。”牛志华说完看了看老关。

    “啊?”老关沉吟了一下,低声地说道,“你们先睡吧。”

    这时孩子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牛老妈妈一边摇着孩子的小床,一边用小纸片给孩子打着扇,嘴里还轻轻地对孩子说着:“润雪,乖。润雪,乖。外婆带着上街街(音gāi)。”

    牛志华走到外屋,用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又摸了摸孩子的背,最后拉开孩子尿布,“尿啦,丑、丑、丑,润雪尿床了。”牛志华找出尿布,外婆给孩子换上,关润雪却睁着大眼睛怎么也不愿睡了,外婆只好继续摇着小竹床。牛志华洗漱完毕,顺便把孩子尿布洗了,把毛巾搭好,走到里屋,看了看老关,老关依然在看书。牛志华拉开被子,脱了衣服上床睡觉。

    过了一会儿,老关合上书本,把书轻轻地放在书架上,走到外屋拉着小竹床上润雪的小手,孩子笑了,蹬着两只小腿,“咯吱咯吱”地自己笑着。外婆用小纸片儿给孩子打着扇,转头看着关影和,笑眯眯的。关影和逗了一会儿孩子,突然觉得心里很闷,又空空的,突然觉得对不起孩子,对不起志华。关影和轻轻地走了出去。

    今晚的月光很明亮,老关在月光下低着头走着,他要把上午的事儿想个明白……

    刚送走两个业务代表,老关正好有空埋头整理账本,同事小周从自己桌边慢慢走了过去,打开了窗户。

    “唉,小周,一边儿去,别挡光线。”老关头也不抬地笑着说。

    “关老师,我没挡光啊,今天的天气本来就有点儿奇怪嘛。”小周把桌上的书翻得“哗哗”地响,低着头小声地说。

    老关马上扭头看了看窗外,果然,才几点钟啊,天色这么暗。

    “啊,怎么啦?这么黑的天,我还以为你真站这儿不走了。”说完,老关低下头接着整理账本。

    “不对!”紧接着,老关像触电般站了起来,向门外跑了出去。

    老关站在走廊上向外看了一会儿,又“噔噔噔”地跑下了楼。老关看看天,不对,11点不到,天色已经黑得像黄昏。于是他大步流星地一口气跑到大院门口,大街上满满当当的,到处都是人,有好多家长还拉着孩子的手在慌乱地奔跑,大街两头已经看不到汽车了,老关估计全被堵在了外边。

    老关不知该往哪里跑,只好站在街边四处望,想找一个人少的方向。突然手臂被碰了一下,老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

    “咦?小周?”老关看着站在身边的小周,小周正喘着粗气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关老师?”小周怯生生地问,脑门儿上的刘海也乱了。

    “小周,你也跑出来了?估计是要地震吧。”老关一脸的茫然,这秋风黑脸的老天让老关以为是要地震!役州市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地震了。

    老关捡了个空,一头往人堆儿里扎,小周也跟着没命地跑。两人就这样没命地跑着,跑到广场,终于再也跑不动了。前面全部是人。老关停下来看了看天,又看看表,示意小周别跑了,就在这里等,至于等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关老师,我们到广场上去吧。”小周拉了拉老关的袖子,指着广场上的**塑像说。

    “好。”关影和看了看小周,点了点头。

    老关刚迈出腿,一脚就踢在前面的一个女孩子脚上,老关赶紧道歉:“对不起!同志。”

    “没事儿。”女孩子站住一转身,老关觉得眼熟。只见女孩子身着白色衬衣,下面一条蓝色裤子,两条乌黑的小辫儿一摇一晃的,模样很俊俏。

    “咦,这不是艳燕嘛!你放假没出去玩啊!”老关高兴地指着白衣女孩子的鼻子说。

    女孩子被关影和的热情吓坏了,一下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使劲地摇着头,又点点头,又摇摇头。

    “艳燕,你怎么啦?我们家关焘呢?没有和你在一起啊?”老关激动地问白衣女孩子。

    白衣女孩子紧张得泪水都要下来了,抿着嘴角,使劲地摇着头,紧闭的双唇终于迸出一句话:“我不是艳燕!”

    老关一脸的错愕,嘴张得大大的,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今天的这个讨厌的天气;好笑的是,眼前的白艳燕,关焘的好同学,还来自己家里吃过饭,看上去关焘挺喜欢她的。再说白艳燕最特别的地方是嘴唇上面有一颗黑痣,自己怎么会认错呢!

    白衣女孩子一转身跑进人堆里去了。老关和小周被白艳燕搞得一头雾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两人面面相觑。

    是啊,暑假放了都快一个月了,关焘没有回家,也没有来信告诉自己是留在学校还是外出旅游了。为什么关焘最爱提起的白艳燕就在眼前,却不敢相认?

    关焘又在哪里呢?

    老关平时常与关焘通信以此了解弟弟的行踪、思想动态,知道老实本分的弟弟学习很好,而且关焘如果放假不回家的话,肯定会给自己来信的。关焘没有和白艳燕在一起,说明他没有去旅游,一个人待在学校的可能性也不大。再说平时自己总是按时定量给关焘寄钱,现在关焘身上的钱也该不够用了,他早该回家了。白艳燕的反常举止要么暗示着关焘在学校出事了,要么表示关焘在干着不可告人的事情!

    “沙沙沙”,很轻的雨声,外面悄悄地下起了小雨。老关赶紧起床关上了窗,他心里想,这两天单位事情很多,但也只好请假了,就说去渝州看关焘,理由是关焘在学校生病了。给牛志华就说是单位要求自己出差。想好了每一个步骤,听着窗外的雨声,老关躺在床上慢慢睡着了。

    第五章关影和独闯渝州

    地球是圆的,世界上的事情真的无常。

    一切还算顺利,关影和给钟主任一说请假去看关焘,钟主任居然二话没说同意了,一边说着还一边和关影和开着玩笑。然后老关在单位里把一部分工作交给了小周,回到家里对牛老妈妈说自己要到渝州出差,得马上走,可能要走好几天。关影和麻利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具,直接奔火车站去了。

    “去渝州没票?”老关着急地用手拍了一下脑门,“同志,请问那什么时候有票?”

    “这一周都没有票,要走等通知。”售票的同志声音很小,声音小得快被周围买票的人声淹没了。

    后面有人推了关影和一把,关影和提了包转身就走。

    关影和提着包往售票厅外走,在大门口迟疑了一下,看看天上的太阳,火车站广场上人头攒动,等,肯定来不及,今天就是用脚也要走到渝州去。

    关影和提着包走过候车大厅门口,看到不少黄牛在等着买黑市票。老关顺着候车大厅的围墙继续往前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门,老关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乘务人员进出通道!

    “就是到了北京也得回来!”两个戴袖标的小伙子一边说着话一边哈哈大笑,其中一个还笑弯了腰,把一只手搭在另一个小伙子肩上。

    老关迟疑着怎么进去,要被发现了今天也就别想走了。但关影和想着在渝州生死未卜的关焘,就只好装着是站上的家属硬着头皮往里闯。关影和心里一惊,不好,弯着腰的小伙子刚好站了起来,正好看着自己,小伙子张嘴似乎要说话。

    “笑!看你个熊样,回头别说是我说的!”戴大盖帽的胖子从另一边笑着走了过来,大大咧咧地一拳打在站着的小伙子肩上。

    “是胖哥啊,谁又敢说你呢?”说完,两个小伙子笑得更厉害了,一边笑一边向胖子围了过来。

    谢天谢地,谢谢胖子。

    关影和一个箭步走了进去,进去以后直接拐弯儿,贴着墙根儿往里走。这里人少,是乘务组的小通道,就像今天大楼里的货梯、员工通道一样,一般的乘客是不知道的,知道了也不敢走的通道。

    最后一节车厢是乘务员车厢。车厢入口站着一个乘务员,关影和提着包,看了看乘务员,乘务员面无表情,打着哈欠也看着关影和,关影和“噌”地一下上了列车。

    “呜呜——”列车发出刺耳的吼叫声向渝州方向奔去。

    一早,老关顺利地到了学校。老关找到系上,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同志接待了他。

    “同志,您贵姓啊?”老关焦急地问。

    “免贵姓李。”老同志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李老师,关焘是您的学生吧?”老关尽量保持着平静。

    “关焘?是啊,您又是哪个单位的?”李老师小心地回答,一脸疑惑地看着关影和。

    “我是他哥哥,关焘暑假没有回家,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学校?”

    “你是他哥哥?关焘不在,他6月底就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李老师看着老关,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公安局!”老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公安局找他什么事?关焘现在在哪里呢?”老关眼巴巴地望着李老师。

    “不知道,我记得那天公安局好像来了两个人,也没有说什么原因就把关焘带走了,我当时觉得还有点奇怪呢。”李老师一脸的茫然。

    “李老师,您知不知道来的是哪个地方的公安同志呢?”老关焦急地问李老师。

    “不知道。”李老师摇摇头,显得有点无可奈何。

    “学校有知道这件事的领导吗?”老关有点急了。

    “有,张书田,张校长。”李老师谨慎地说。

    “谢谢您,李老师。”老关说完转身就走。

    张书田,渝州大学校长,他的办公室在学校的另一个方向,离关焘系上有点距离。老关走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张校长办公室,里面只有一个女同志在。

    “同志,请问张校长在吗?”

    “张校长开会去了!你有什么事吗?”女同志头也不抬地说。

    老关咽了咽口水,迟疑着该怎么说。不能等,得赶快知道关焘的下落。

    “同志,你们学校有一个学生叫关焘的,6月底被公安局带走了。我是他哥哥,来学校想了解一下情况。”老关径直走到女同志面前。

    “关焘?6月底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对,是市公安局的人带走的,当时带走了几个,具体原因要问张校长。”女同志仔细地打量着老关。

    “那张校长什么时候回来?”老关看着张校长的办公桌说道。

    “张校长到省里开会,可能要一个星期吧。”女同志转着眼珠审视着老关。

    “好,谢谢你,同志。”老关说完转身走了。

    直接去市公安局!老关觉得在这个时候自己心里已经很清楚了,反而轻松了许多。脚下飞快,老关出了校门顾不得吃饭,乘车直奔市公安局。

    渝州市公安局大门。

    老关签了字,门卫打了电话,让老关在门外等着。

    一会儿,有一个小伙子出来,迟疑地看着老关。

    “关影和?”小伙子轻声地问,随即看了看周围。

    老关点了点头,看着小伙子没说话。

    “那先进来吧,让他进来。”小伙子摆摆手向门卫示意。

    从新中国成立以来就没挪过窝的市公安局大门对老关来说,本来极具吸引力。老关熟悉这样的大门,以前在检察院工作时,经常要和公安局打交道,换了别人,早下蛋(役州方言,意指屈打成招)了,但这次连老关都牵扯在内,还是有点儿脚跟发软。

    “关影和,坐!”姓王的小伙子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好,王老师。”老关瞧了瞧旁边的小张,慢慢地坐下来。

    “关影和,关焘的错误很严重,具有煽动学生、群众反对**、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的言论,已经具备反革命集团性质。由于这个案件复杂,牵扯面广,组织上十分重视。有些事情牵扯到你,希望你配合组织接受调查。”小王微笑着,小张在一旁埋头记录。

    听到这里老关难过地低下了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好!王老师,我一定实事求是地配合。”老关一边说一边觉得头有点晕。

    “好!关影和,你有这样的态度最好!我们也会把影响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小王转过头看了看小张。

    小王拿出一大摞资料给老关看。老关一看就傻了,原来全是问答记录,内容指向很清楚,确实涉及自己。

    “王老师,我不认为我关影和具有反对**、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的言论。我认为自己长期以来关心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关心社会主义政治生活,从主观上讲是坚决拥护**、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道路的,从客观上讲也从来没有说过、也从来没有听到过相关的反对**、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的言论。我和关焘对一些自由化的思潮是持批评态度的,坚决拥护**、党中央的英明决策、路线和方针。这些关于我和关焘的不实之词,要么是误会,要么不排除人为因素。在没有弄清事实以前,我认为对关焘的处理是错误的!”说完,关影和如释重负,长长地出了口气,顺手把资料还给小王。

    “那请你看看这些吧。”小王给老关递过来一些信件内容记录。

    关影和把记录放在自己面前,仔细看完。信件记录的内容主要是说关影和与关焘之间对当时风云变幻的国际大事的看法,涉及东欧的“修正主义路线”问题。关焘太幼稚,交代了自己对这些问题的看法和议论。老关敏感地意识到,其实最初上面也没有一个统一的看法,而是由《人民日报》发了新闻稿,现在看来真正含义是为了“引蛇出洞”。看来最毒的来了,中招的不只关焘。但最为严重也是这一点,如果不把这个问题摆脱掉,关焘的性质就是铁案,自己也将不保。

    上面早已发布了对资产阶级修正主义路线的旗帜最为鲜明的有力反击!

    很久,办公室里谁也没有说话,小王、小张依然平静地看着老关。

    等了很久,小王一字一顿地正式宣布:“关影和,请你仔细听着,关焘因反革命罪行被中华人共和国渝州市公安局逮捕,你是他的大哥,特此通知你。在调查取证过程中,我们发现他受你的影响很深,而且表明你也存在着严重的政治问题,希望你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向我们汇报和他过去的一切交往情况。”

    老关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一下子软软地倒在座位上,久久地没有说话,只觉得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现在的关键是关焘在哪里?

    “王老师,我想知道关焘现在在哪里?”老关说完站了起来。

    “关焘被押在看守所。”小王也站了起来,看着老关。

    “我想见见他。”  老关筋疲力竭地请求着小王。

    “可以。”小王面无表情地答应了。

    老关连夜赶到渝州市看守所,被安排在招待所住宿。老关决定明天一早见关焘。

    跑了一天,老关也有点累了,但毕竟对关焘的情况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老关心里更明白了。

    这一次渝州大学抓了好几个学生,由于现在是暑假期间,所以抓的学生人数还不太清楚。关焘之所以被牵连,缘由关焘的日记被同学偷看,内容中所谓“修正主义”路线的一些看法,被专案组认定为反革命言论。关焘自己都是学生,要放在今天,其看法简直十分幼稚可笑,哪能对党和国家构成什么威胁,更谈不上事实上的破坏了。同时关焘是学生会干部,社会工作多,其行为又被认定为反革命性质。还有一个原因,当前渝州市在抓大案、要案,上面是有硬指标规定的,有反革命和右派言论的,一律重点“照顾”,从重从快。关焘他们属于“反革命集团”性质,一是大案,二是人数多,被一些人视为典型!

    想到这里,老关又担心起来,这次从重从快抓反革命,关焘的问题在老关看来虽不算严重,不可能构成犯罪,但抓人不通知家属,这背后意味着什么?这几年国家法制在程序上已经被破坏,抓关焘没有通知老关这个当哥哥的,也不奇怪。但如果真要是关焘被从重从快判了刑,情况就严重。

    渝州市看守所。刚下过雨,这里很安静。

    门卫室,照例要看证件、介绍信,核对本人,当兵的验过身份以后,通知里面来人接。

    “好了,叫你进去。”当兵的做了登记,把证件还给老关。

    老关看看铁门上开的小门,提了提精神,抬腿进去了。走进铁门,旁边已经等着一个当兵的,面无表情地看着老关。

    “同志,往那边走呢?”老关转着头四处看着。

    “你跟我走。”当兵的在前面带着路。

    老关提着包一边跟着当兵的往里走,一边往周围瞧,不一会儿走到监舍门口。

    “到了,你带他进去。”当兵的示意守卫开大门。

    “咣当”,大门打开了,里面光线不太好,一股混浊的气味扑鼻而来。其中一个守卫带着老关继续往里走,身后的铁门“吱呀”一声关了。

    进了探监室,守卫兵让老关等会儿,自顾自地走开了。

    这是一个大约有七八个平方的屋子,靠墙两边是两排长凳,中间放一个桌子。桌子的上方有一盏灯,老关对面的墙边有一小门,应该是通往监舍通道的门。整个探监室给人的感觉阴森恐怖,老关觉得安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咽了咽口水,目不转睛地看着小门,突然听到外面有许多人的喊声,然后就没声了。

    “吱呀”一声小门开了,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干部,戴大盖帽,身高有一米八几,脸黑黑的,身子很干瘦。干部进来后看了看老关,然后慢慢地把脸转到小门那边用手一指。

    “让他进来。”干部声音不大,说完让到墙边,站着。

    关焘,耷拉着脑袋走了进来,原先黑黑的头发被剃了个精光,面容憔悴。旁边还有个人,是刚才那个守卫,拉着关焘的手臂。干部在一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哥哥!是你!”关焘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哥哥关影和,随即两行眼泪从脸上流下来。

    干部转过头对守卫点了点头,守卫把手一松,带上门走了。

    看着弟弟关焘光光的头,老关的脸一下子红了,整个人显得有点激动。他站起来,想伸手去拉关焘,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关影和同志,他是你的弟弟吗?”  干部例行公事地问。

    “是的。”关影和无比忧郁地看着关焘回答着。

    “关焘,坐下!”干部说完用手扎了扎裤腰,“注意见面时间不要太长。”

    “同志,请抽支烟。”老关拿出香烟毕恭毕敬地给干部递过去,干部迟疑了一下,还是大方地接受了,接着老关拿出另一支给关焘扔到桌上。

    关焘一下愣住了,自己不会抽烟,这哥哥是知道的啊。关焘看到哥哥看都没看自己一眼,而是热情地给干部把火点上,此时关焘没有多想,也把哥哥扔过来的香烟放到嘴上。

    老关点燃了自己嘴上的香烟,对干部笑了笑,然后转过头看了看关焘,右手摇着手中火柴棍儿,左手顺势把火柴盒给关焘扔到桌上。

    关焘一把接过火柴盒。

    第六章好哥哥狱中传书

    渝州市看守所探监室。

    两兄弟隔着桌子对视着,干部在一边看着。

    “弟弟,出了这么大的事咋不给家里说一声呢?”老关着急地对关焘说。

    “哥哥,在学校被他们抓了以后,我几次要求和家里联系都被拒绝了。”关焘委屈地回答。

    “那你给哥哥讲一下事情的经过。”老关慈爱地看着弟弟关焘。

    “好,事情是这样的。”关焘深深地吸了口烟,呛得咳嗽起来,然后皱着眉头回忆当时的情形。

    期末考试结束几天了。

    关焘和白艳燕在渝州大学美丽的校园里散步。前面不远就是学校的天鹅湖,盛夏的时候,这里满是荷花,盛夏一过,留下满湖的残香,就像一只只天鹅在水里漫步。看看天鹅湖边没人,两人找了个石凳坐下。

    白艳燕回头看了看,远处有好多准备回家的同学,有些离家远的已经提着行李在往校外走。因为两人的家都在役州市,所以关焘和白艳燕并不急着回家,再说学校还没正式放假呢。

    “关焘,这学期放暑假,你准备去哪里玩儿?”白艳燕转过头看着关焘笑着说。

    “还没想好,也没和哥哥商量,要出去玩的话,我想也不会太远吧。”关焘看看远方的天空又看看白艳燕。

    “吉岩成他们想去北京,我们和他们一起去吧。”白艳燕一笑,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很好看。

    “去北京?北京好啊,但哪有那么多钱?”关焘摇着头笑了笑。

    “你和吉岩成不是好朋友吗?”白艳燕用手放在额前,搭了搭凉棚,看看前面校园里的银杏树已经长得好高了。

    “吉岩成?呃,对了,怎么今天典礼吉岩成没来呢?”说起吉岩成,关焘一脸的疑惑。

    这时,后边一辆吉普车悄悄地停了下来,有两个穿白色警服的大盖帽走了过来,原来是警察。两个警察快走近他们坐的石凳的时候就分开走,一直走到他们的身边。关焘一抬头,正好和警察打了个照面。

    “是关焘吗?”为首的警察一口渝州口音。

    “是啊。你们有什么事吗?”关焘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跟我们走一趟。”警察异口同声地命令着。

    “找我有什么事吗?”关焘站了起来,看看警察又看看白艳燕,白艳燕也疑惑地看着关焘。

    “费什么话,叫你走一趟就走一趟嘛!”为首的那个警察一把抓住关焘的手臂,另一个上来抓住关焘另一只手臂。关焘想挣扎着坐下不走,但此时警察也不再多说什么,抓住关焘死命地往车上拉,然后关上车门开车走了。

    留下白艳燕孤独地站在原地,恍如梦中一般。

    派出所讯问室。

    墙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几个大字。隔壁办公室里还发出阵阵的吼声:“不交代,不交代有你好受的。”关焘心里一惊。

    “站着交代!”刚才一起回来的两个警察脸色都变了,目露凶光。

    “交代什么?”关焘被吓了一跳,心里没好气,当然声音很大。

    “老实点儿,说说你们平时是怎么攻击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你思想十分反动,有反革命倾向。你的想法都跟什么人谈过?”带头的警察声音更大了。

    “什么?反革命!”关焘仿佛被人从后面重重打来一拳,火冒三丈地跳了起来。

    “跟我横是吧,你今天不招看我怎么收拾你!”警察说完恶狠狠地指着关焘的鼻子咆哮。

    关焘又吓了一跳,心里直嘀咕,前段时间好像是议论过报上刊登的南斯拉夫在搞改革的事情,这也犯法啊?关焘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十分粗鲁。

    “看看看,还说没有?我们已经调查你们几个很久了,你还是学生干部,现在叫你来,你要争取主动啊!不然的话,不要怪我们不客气!”面前的警察,语气稍许温和了些。

    “同志,我确实没有说什么反动的话,没有啊。”关焘无可奈何。

    “没有?啊?”带头的警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啪”的一声把旁边的警察也吓了一跳。

    “你和吉岩成胡说八道了些什么!现在吉岩成已经对我们老老实实地说了,你还在抵赖!”

    “什么?我跟吉岩成说过什么话?不可能!”关焘大吃一惊,他愤怒地看着警察。

    “不承认是吧!你小子在日记里不是清清楚楚地写着‘要是中国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好了。’你是在为那些已经被打倒的走资派鸣冤叫屈嘛。这不是反革命又是什么呢?”警察说完,对着关焘发出得意的狂笑,用手指着墙上的大字说道,“你要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关焘被镇住了,自己的确跟吉岩成他们议论过南斯拉夫发生的事情,但那是报上说的啊,自己议论议论也不行啊?最奇怪的是,自己的日记只给吉岩成一个人看过,警察怎么会知道呢?难道……吉岩成真的乱说?不会,吉岩成绝对不是那种人!但警察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不定吉岩成招了,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关焘就被动了。

    提审,反省,再提审,再反省。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提审的干部换了,问题也越来越露骨,干部们的态度越来越粗暴。关焘被逼得快发疯了,原来同学中间抓的不只自己和吉岩成两个人,从问题中可以看出至少有四个,审到最后矛头全部指向关焘——是关焘为首,连关焘都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反革命了,有时好想全部承认算了,冤案就冤案吧,我受不了,我想回家。但不可能,在案件没有完结以前,是不能和任何人见面的。想到这里,关焘不禁号啕大哭。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但一想到哥哥曾经给自己说过的话:“关焘,我们是一个完全没有背景的家庭,我们都要老老实实地做人,遵纪守法,实事求是,不然的话,比别的人要挨得深沉。”关焘又觉得冤枉,没有的事我凭什么承认!现在惨算什么,要是我承认了会更惨的!让我去揭发别的人,没门!

    就这样,关焘与干部们的态度越来越抵触,搞得干部们也有点束手无策了。上面天天召集开会,天天催案情发展,各方面压力空前绝后,一定要从重从快处理,渝州市一定要在全国人民面前交上满意的答卷,这是当前的政治任务!

    渝州区人民法院顺利开庭。

    “全体起立,现在宣布审判结果,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关焘犯有反革命罪行,判处被告人关焘有期徒刑19年!”

    就这样,在审理反革命罪案情不到20天,事实不清,证据不符,关焘他们几个的交代还前后矛盾的情况下,一个大案要案就在从重从快的口号下由渝州区法院炮制出来。

    渝州市看守所探监室。

    听着听着,关影和哭了,无声地哭了,任由泪水打湿自己的衣衫。

    关影和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听完了弟弟关焘的叙述,进一步印证了自己事前的分析,事情清楚了,关影和反而轻松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当前关焘的处境太被动了,换了自己,也不知道在这样高压政策面前,结果会是怎样!

    “时间到了。”干部打开小门,守卫进来带走关焘,顺手把门给关上,然后转过身来。

    “同志,麻烦了你半天,还不知道您贵姓?”关影和站起来,双手摇了摇,显得有点累了。

    “免贵姓米。”老米的表情有点木然。

    “米老师,你都听到了,你是老同志了,你可以看出关焘的事情被整错了,他只是议论了一下,结果被认定是反革命。”关影和向前凑了凑,靠拢老米悄悄地说。

    老米点了点头脸上浮出一丝恻隐,他迅速看了看四周,然后在关影和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他们这些个小青年都是看《参考消息》看多了。”

    关影和知道如果让关焘背上这样的罪名,关焘的一生也就被毁掉了。就是老米这个人以及老米的这句话让关影和终身难忘,激励着他不惜一切代价为关焘平反昭雪。

    这一次,恐惧终于在关影和的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在黑暗中走了很久,老关觉得自己都有点不行了。

    一会儿老关又好像很有精神,还有点想喝酒,还想在这无边的夜里凭着自己的脚力走下去,还能回忆起自己同弟弟一起学习的那些日子,还能想起自己是怎么教育弟弟一定要好好念书的,还能够回忆起自己在书信里是怎么跟弟弟交流对身边发生的事物的正确理解!包括教育弟弟不要过早谈恋爱!

    一会儿老关又觉得自己好像神志恍惚,在茫茫黑暗中自己几欲倒下!夜里万籁俱寂,一种孤独和悲哀撞向心头,老关很了解弟弟关焘,他不可能也永远不会是反革命的!老关真希望今天的事是一场噩梦,真希望到明天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关焘会不会被人利用了呢?或者被人栽赃陷害了?他那么年轻,很有这种可能!

    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就成反革命了吧!而且还被判了19年!

    我在哪里呢?

    我呢?

    如果我也成了反革命,孩子呢?润雪怎么办?志华又怎么办?家里其他兄弟姊妹又该怎么办?

    老关不敢再往下面想了,一种快要被滚滚洪流淹没的绝望让老关痛彻心扉,一个从不在冤屈面前流泪甚至还用机智和幽默无情嘲笑愚蠢对手的大男人,一个曾经多年来千方百计在心里总希望自己能够笑到最后的男人,终于在黑暗中泪水奔涌而出!

    老天,既然你对我如此不公,我要和你抗争到底!

    老关终于想明白了,他打起精神回了家,赶紧洗了洗脸,摸着黑放好眼镜上了床。牛志华在里边翻了翻身,把了把被角。屋里很安静,老关在黑暗中能听到牛志华的呼吸,也感觉到来自牛志华身上的温暖和香味。关影和突然想去抱她,但又把手缩了回来。老关想坐起来,好好地把心里想好的细节像演电影一样再重放一遍,但又怕被牛志华发现,只好忍着,哆嗦着。

    黑暗中,牛志华声音很小,仿佛在喃喃自语:“你有什么事吗?”就像平地一声春雷响,老关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微微抖了一下,牛志华真的还没睡着!老关一动也不敢动。

    看着老关没反应,牛志华干脆把身体转了过来。

    “你到底怎么了?”在黑暗中,牛志华紧紧地把老关抱着。

    老关想用手把牛志华推开,但又怕牛志华误会,只好就这么让她抱着,自己屏着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终于,牛志华松开了手,转过身睡去了。

    然后老关也转过身,与牛志华背对着背,默默地看着窗外围墙上的月光发呆。想着想着,老关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老关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腰腿都不大对劲了,就像生了一场大病快要死去。

    以前的自己,面对狂风暴雨般的革命形势,虽然不是很有利,但自己也想尽办法游刃有余地躲了过来。在那个时候,老关看到了多多少少的家庭和个人遭到无情的打击因此而家破人亡。有几次,老关都在心里这样设想,假如也遭此厄运,自己会怎么办?大不了自己一个人扛着,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现在不一样了,扛“反革命”这样的罪名很有可能就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了。孩子还小,两边老的都有家庭成分问题,牛志华虽然在单位干得还不错,隔三差五的还拿个什么奖的,但毕竟没有什么根红苗正的背景,如果牛志华也被牵连进去的话,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如果这样的话,这个家就彻底地完蛋了。

    以前自己在大西北的时候,喝着凛冽的狂风,看着有同学谈恋爱的,打心里也很羡慕。但艰苦的环境又一次次打消了自己扎根边疆的想法,毕竟这里的女同志太少了。等到有了老婆牛志华、有了孩子关润雪以后,看着妈妈和弟弟妹妹们有了好的前途和希望,自己打心眼里拥护**,拥护党和政府啊!

    但现在这一切即将破碎,就像本来就是水里的月亮,还被人无情地打破了。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美好蓝图又一次被人撕得粉碎。这一切,难道都是自己的错吗?

    回到监舍,关焘故意坐到马桶上去解手,旁边七八个人都是才进来的,没事儿都低着头,没有人注意自己。

    关焘用手在裤兜里一摸,发现哥哥给的火柴盒还在,他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哥哥为什么给自己散烟呢?哥哥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抽烟的!哥哥没有给自己点烟,而是把火柴盒给自己扔过来,这个动作本来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平时自己看到过哥哥的这一种动作,都是属于那种客人比哥哥年纪小,哥哥不必给客人点火,但又要表示客气的时候。但当时扔火柴盒的时候哥哥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对,看的时间太长,这不符合哥哥的性格,关焘太了解哥哥了,哥哥这样温柔的眼神是不多见的,这样的眼神只能表明哥哥在让自己思考,但思考什么关焘并不知道。

    关焘顺手拿出手纸把火柴盒裹在中间,周围的人还是没有动静,关焘看着火柴盒,火柴盒面上的火花是新的,说明哥哥是在渝州买的火柴;火柴盒的背面干干净净的,说明哥哥把这火柴盒保护得很仔细。关焘表面上看不出火柴盒的问题,那哥哥让自己思考什么呢?刚才划火柴的时候也没发现问题啊。关焘轻轻地拉开火柴盒,里面的火柴整整齐齐的,没有其他的东西。关焘突然觉得手指被碰了一下,是一张纸条。关焘把火柴盒反过来仔细一看,夹在盒底的一张纸条露了出来,是报纸的一角,上面只有一个字:不。

    第七章入囹圄旧友重逢

    关焘把手纸和纸条扔进了马桶。

    “不”字是什么意思?关焘琢磨着哥哥的意思。

    不承认,当然是指不承认被强加的反革命罪行;不点水(役州方言,指检举),不能在这次从重从快的局中乱咬;准备上诉,直到被平反昭雪。如果自己承认了,即使其他同学无罪,自己也会牵连他们;如果自己点水,乱咬其他同学,就是公安说的争取主动,减轻自己罪责,那就会加大其他同学的罪责;如果其他同学也乱咬一气,就是所谓的狗咬狗,大家的罪责同时加大。不管从大局还是从个人出发考虑都不能承认,这样才能保证这一次大家的损失最小。只有办案的人才会希望事情越整越大越好,就像今天买彩票的人,谁不希望自己手里的奖项越大越好呢。

    但现在自己深陷囹圄,罪大恶极,反革命,而且是19年徒刑。如果认了,等到出来自己都是一个老头了,那些勤奋学习报效祖国的梦想就彻底瓦解了。

    这个时候,关焘才真正清醒了。原来,他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我真的太天真了。抓进来的时候,叫我承认问题,不承认就天天提审,先说问题不大,接着就说我是带头的,把吉岩成他们都带坏了,然后态度就变了,把我往反革命的路上领,最后说是集团性质。

    真像一场噩梦!

    “反右”的时候,划了多少的右派出来,解除公职的,留党察看的,批斗会一个接着一个。但好像判19年有期徒刑的还少,这次从重从快咋就这么凶呢!自己只是一个在校大学生,纵有天大的本事,影响也是有限的啊。再说,这次搞严打程序之简单,还真像是小问题,但小问题怎会判19年啊!

    关焘在学校被抓,进来就被搞成反革命,在这样短的时间窗口里,他当然不知道,红都苏联已经出了修正主义问题,这一年赫鲁晓夫把斯大林给彻底地否定了,将斯大林遗体搬出红场,并且彻底地火化了!

    一定要找到中国的赫鲁晓夫,结果把关焘他们找来了。

    关焘还在牢里,全国形势就急转直下,收网了!收网的时候,执纲者围在网边,把手中的纲线往上抬,鱼会在网中跳跃,慢慢地浮出水面,有经验的收网人会耐心地等待着一切。

    关影和回到役州后不久,单位不仅知道了他去了哪里,而且把关焘的事情掀了个底朝天。揭发材料铺天盖地,全部指向关影和,看样子关影和在劫难逃!

    “坚决拥护**!坚决拥护党中央的英明决策!打倒关影和!打倒关焘!……”

    关影和看着批判他和弟弟关焘的揭发材料,被激起的怒火在心中燃烧,他在心里寻找为关焘摆脱不白之冤的蛛丝马迹。关影和内心十分痛苦,在这样混乱的时候,真的好想知道一些有关当前中国局势的消息。但批判会天天有,唯独这些运动背后的真实原因掩藏在人们空前绝后的斗争热情中。

    关影和去渝州见关焘一事,牛志华终于知道了。牛志华没有多问,只对老关说了句:“你自己也要当心!”这句话让孤独痛苦的关影和心中感到了一丝温暖。

    当天,关影和被要求停职在家反省,反省的主要内容是交代为什么要为关焘翻案。然后单位要求关影和交代自己的右倾思想。

    关影和彻底愤怒了!

    关影和跑了。

    渝州市看守所大门。

    “你好,同志,我是来探视关焘的。”关影和从包里拿出手续递给门卫。

    门卫挂上电话。“关焘不在这边了,已经转走了。”门卫对着关影和瘪瘪嘴,顺手把窗户关上了。

    “同志,关焘转到哪里去了?”关影和大声喊着,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门卫轻轻打开窗户,“不知道!”门卫说完又关上了窗户。

    关影和看了看看守所紧闭的大门,然后低下头考虑该怎么办。关影和想到一个人,米老师。

    “我想见见米老师。”关影和敲了敲门卫的窗户。

    “老米啊?”门卫拿起电话说了起来,然后无可奈何地笑笑,“老米不在。”

    “啊,他不在。”关影和低下了头,像是在自言自语。

    现在只有一条道路,那就是上诉。

    渝州市法院大厅。

    “同志,我是来上诉的,这是关焘的上诉状。”关影和向窗口靠了靠,伸手把状纸递了进去。

    “关焘的案子,上诉啊,超过上诉时间了。”里面的女同志头也不抬。

    “不是还有两天吗?”关影和强压着怒火。

    “还有两天?你要觉得来得及就放这里吧。”女同志抬起头诧异地看了看关影和。

    关影和回到役州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没吃饭那就吃饭吧。”牛志华拿出饭菜,都有些凉了。

    “饭菜就不用热了,用胃来热吧。”关影和对牛志华笑了笑,笑得好苦。

    外面有小车“嘎”的一下停住了。

    “关影和,你出来!”有人厉声喝道。

    关影和端着饭碗的双手停住了,他扭头一看,冲进来的是单位政治部干事小张——张彪,揭发材料多是出自他的手。

    “关影和,你还敢逃跑!立即跟我们回去交代问题,带走!”张彪一挥手,让一起进来的两个小伙子把关影和带走。

    “张彪,你们要带他去哪里?”一向温柔的牛志华愤怒了,指着张彪的鼻子大骂,把长期以来对张彪的不满发泄出来,挡住关影和不让走。

    “这是你该问的话吗?”张彪一把推开牛志华,“带走!”

    关影和与张彪扭打起来,还是被一起来的两个小伙子拉出了家门。

    牛志华流着泪抱着孩子站在雨中,关润雪傻傻地看着爸爸,牛老妈妈冲出来给关影和递了把伞:“小关,拿把伞啊!”

    “地主婆!一边去!走!”张彪一把推开牛老妈妈,“啪”的一声伞掉在雨中的泥地上,“哗哗”的大雨把老关背上淋得透湿。

    张彪拉着关影和上了车,吉普车一溜烟走了。

    中国有个著名的“雨城”——雅州市,这里与关影和一家有着不解之缘。雅州市其实不大,境内有一座高山——周公山,有两条河穿过。

    一条河叫青衣江,江水清澈见底,水势湍急,河面开阔,是雅州市与外界连接的航运主通道。儿时的关润生陪着姨爹在江边上垂钓,亲眼看到大人们用“白钩”钓上鲜美的大鱼。关润生不明白不用鱼饵为什么可以钓上大鱼,身为资深渔翁的姨爹耐心地告诉他,这里由于江面开阔,才会有大鱼从上游下来,水势湍急,大鱼经过的速度非常快,背鳍在江水的作用下,可以很牢实地挂在鱼钩上。钓鱼的人会在江边放上七八根这样的鱼竿,看到鱼竿上的鱼线使劲下垂,被用力拖向江水里,就是大鱼上钩的信号。但这时姨爹往往很有耐心,鱼竿拿在手里不能马上收线,放一段鱼线,让大鱼跑一段路,然后慢慢收线,一方面顺江而下时大鱼力量很大,使劲拉鱼线可能把鱼鳍拉坏,拉坏鱼鳍的鱼,以后上钩的机会就不大了;再者,大鱼也有累的时候,你得让它游几个来回,大鱼游累了,收线的时候鱼也没力气挣扎了。

    另一条河叫周公河,河水混浊,河道迤逦,河面比青衣江面要窄些,这是一条连接千千万万农户的大河。儿时的关润生和哥哥关润杰一起还在河里游过泳,河岸两边农家子弟水性很好,堪称浪里白条。

    雨城雅州,素有“三雅”之称:雅女、雅水、雅鱼。雨城四季多雨,特别在盛夏,早上一起床,拉开窗帘,窗外已下起绵绵细雨,这里的天气不会很热。吃过早饭,到楼下一看,到处是打着雨伞的姑娘,在小巷里慢慢地走着。雅女的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眉清目秀,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让人恍若金陵十二钗来到人间。雅水的奇,不仅在于泉水的数量之多,泉眼四处可见,泉水清澈,在太阳的光芒下泛着粼粼的波光,人被河风那么温柔地一吹,醉了;雅水的奇,更在于泉水往往伴着叮叮咚咚的响声,“白马泉”就是这样的一个杰作。白马泉是一个间歇泉,也是一个响水泉,遥想公瑾当年,赵子龙将军曾在这里洗过他的白马。白马泉的泉眼很深,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深沉文静。泉水柔柔地漫上来,静静的水面顿时像被打上了小雨点儿,小圆圈慢慢地变大、散开,一圈、两圈、三圈……然后到处都是。泉眼周围的泥土芬芳润湿,不一会儿,泉水就随着泥土的“血管”流到地下,白马泉的泉水汇集在一起,快浸到你的脚边时,旁边漂亮的雅女会温柔地把手指轻轻地放在嘴边,向你示意,仔细听,仔细听,一会儿,“得得得”的马蹄声果然悄悄地响起,仿佛子龙将军洗过白马之后,策鞭远去了……这样的泉水不仅养颜,还可以做成白白的豆花儿、豆腐。雅州的河里,有一种小鱼叫雅鱼,成鱼有两寸长,现在据说已经绝种了。据说雅鱼一生都吃周公河两岸的岩浆长大,肉质细嫩鲜香,少鱼刺,用少量青油把鱼皮煎黄以后,这时灶上的豆腐已经炖好,“咕嘟咕嘟”地开着,把煎好的雅鱼放进豆腐里就大功告成了。鱼在豆腐里慢慢地与泉水混为一体,整个厨房弥漫着一股神奇的鲜味,让人口舌生津。姨爹把滚烫的砂锅端了上来,用小勺把豆腐和雅鱼舀进小碗里,关润生和哥哥关润杰,一人一碗。姨爹笑着站在一旁不吃,他说钓鱼人不吃鱼,这是规矩。雅鱼入口,带有一股豆腐的清香味,而雅州的豆腐都有一股泉水的甜味儿,鱼肉的细嫩、绵滑、无刺,把雅鱼特有的鲜香完美地演绎出来,这时关润生小哥俩脸上笑开了花,这是他们这辈子吃过的最美的鱼汤。

    太阳出来了,关润生和哥哥关润杰一起去周公河里游泳。周公河的河道弯弯曲曲的,河床很深,河水浑浊,如果把青衣江比作长江,周公河就是黄河。周公河道两边的山上是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有些地方的岩石很陡峭,附近农家的孩子喜欢从这些岩石上“咚”的一声跳下来,像冰棍一样跳进河里游泳。姨爹、姨妈好心地给关润生、关润杰两兄弟准备了游泳圈,是大卡车的轮胎内胎,关润生屁股坐在游泳圈里,两手要打得直直的才能拉住游泳圈的两边。游泳圈很大,也很安全,关润生坐在游泳圈里,河水把游泳圈往下游送去,河对岸山上的农家孩子正一个一个往下跳,嘻嘻哈哈的笑声传了过来,水里的伙伴也欢快地游着,等到全部孩子都跳了下来,他们又会在前面不远处上岸,重新在关润生两兄弟面前跳下来。该关润杰玩游泳圈了,他哈哈大笑,坐着被河水推得打转的游泳圈往下游漂去,一路畅快地闯过农家孩子们的领地,农家孩子看着关润杰的大游泳圈,都很羡慕,打头的两个孩子对视了一下,相互点点头,一个猛子扎了下来,“咚咚”地溅起好大的水花,把关润杰吓了一大跳。两个农家的孩子围在关润杰的游泳圈周围,东摸摸西瞧瞧,好羡慕关润杰有这么大个游泳圈。关润杰坐在游泳圈里,仰着头,懒洋洋地靠在游泳圈里晒着太阳,牛志华、关润生姨妈都骄傲地看着关润杰那得意扬扬的样子,脸上含着微微的笑意。两个农家孩子一左一右地拉着关润杰的游泳圈,把关润杰往下游使劲儿地拖,一拐弯儿,水流顺势变陡,水流的速度很快,河水把关润杰往河对岸冲了过去,关润杰坐在游泳圈里有点害怕了,牛志华、关润生姨妈大声喊着:“润杰,快回来!”这时孩子们都游到关润杰的游泳圈周围,用力地把游泳圈往河的这边推,终于把关润杰推上了岸。

    让关润生和哥哥关润杰难以置信的是,流连忘返的雅州以前却是二叔关焘的蒙难之地。

    关焘被人从后面五花大绑,背上插了一个白色的牌子,上面写着“反革命”几个字,还重重地打上了红叉。绑好后押上了大卡车,车上是全副武装的军人,旁边还有两个同样被五花大绑的“反革命”。这样的卡车一共有十几辆。

    “出发!”站在最前面的指挥一声令下。

    关焘所在的车排在第一个,车子“呼”的一下开走了,关焘差点儿摔倒,被后面的军人死死地押着,这是要上街游行。

    在渝州,这样的游行很多,车辆经过市区的时候,道路两边会有很多的老百姓出来观看。过了大桥,终于进入市区了,果然道路两旁有很多的老百姓出来观看,离游行的车辆很近,看到那么多的人在下面,关焘只好低着头。

    车拐了一个弯继续前进着,关焘低着头看了看下面的人,突然看到在自己面前的一个女孩子,白色的衬衣,蓝色的裙子,像是白艳燕,旁边还有一个男的,像是吉岩成,吉岩成还用手指着自己,好像在对白艳燕说着什么话。关焘赶紧把头埋下,心里空空荡荡的,紧接着身体一歪,失去了知觉。

    渝州市的劳改农场已经人满为患。上面一声令下,把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和新判决的刑事犯转移到小城市附近的地方劳改。

    往雅州方向的火车,车身上没有标明去向。前面的车厢是红色的,乘坐的是去往役州方向的旅客,后面的七八个车厢车皮全是绿色的,要是在今天应该叫绿色通道,但里面关的全是劳改犯人,车窗窗户全是用钢筋焊死,窗玻璃不能打开。每节车厢的通道两头都有荷枪实弹的军警站岗。火车里也是人满为患,所有犯人都戴着手铐。所有人员一律不能讲话,包括军人和押送干部。即使内急,一次只许一个犯人上厕所。今天就是平时最不老实的犯人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高压政策,一点不敢造次,而车厢两头的军人十分紧张地看守着,说句玩笑话,如果这时出事,火车也只能前进,如果一停下,全部跑光!

    窗户不能打开!车里好热,一丝风都没有。大部分犯人进入了梦乡,关焘也跟着睡着了。

    火车拉着疏散的劳改犯人火速向雅州奔去。

    “全体下车!”带头的军人一声令下,全体犯人好奇地看着窗外。

    “全体集合!”下了车的犯人老老实实地排成队,由各车军警挨个打开手铐。

    “全体蹲下!抱头!”所有犯人还来不及看清楚周围的环境,乖乖地蹲下低着头,鸦雀无声。

    前面几个渝州劳改干部与雅州劳改干部交接着,有着在长途奔袭以后的轻松,有的还抽着烟。

    关焘排在后面,他微微抬起头,用眼角瞟了瞟周围。

    犯人蹲着的地方不大,是一块平地,紧挨着的是一条公路。公路起起伏伏、弯弯曲曲的。远处是一座座巍峨的大山,路边的山涧中,水势湍急,流到前面汇集成开阔的潭水,这里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隐蔽。

    “立正!报数!”带头的军警又是一声令下。

    “哗”的一声全体犯人站了起来。

    前面的干部和旁边的军警都穿着厚厚的军装,平时温和的管教干部此时腰间都别着手枪,都没有说话,看着面前的犯人。

    这里是在大山里,这里的山与老家合龙的大山不一样,这里的山还要高些,树木还要多而且特别茂密。刚才看到的是一条很陡峭的上坡路,公路的右边是一个严严实实的铁门。

    铁门旁边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雅州劳改农场”。

    (未完待续)

    作者按:在叙述了老一辈的艰辛历程以后,《失去》接下来将讲述他们如何走出困境,锐意进取、敢为人先的奋斗过程;继而描述关润生在新时期商品经济大潮当中,面对机遇与挑战,有过忧伤、落寞与困惑,以及卑微、懦弱,但最终他不忘父辈的谆谆教诲,不被困难所吓倒,勇敢地去追求梦想的故事。

    二○一○年      笔趣阁手机端    http://m.biquwu.cc

(https://www.duoduoxs.cc/biquge/13_13113/c4096124.html)


1秒记住笔趣阁网:www.duoduo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wap.duoduo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