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在该隐持续的哀嚎和撞门声中一寸寸黯淡。巷子顶头的煤渣堆沉入浑浊的藏蓝里,再被深黑覆盖。他嗓子已完全嘶哑,每一次喘息都扯着肺叶如同刮擦砂纸。手掌拍门拍到麻木,血凝结成暗紫色。
不知何时起,巷口那边隐约传来电视机的嗡响……锅铲碰撞声……男女压低的笑语……然后是沉寂……再到夜深人静打更声空洞地敲了三响……
该隐沿着门板滑坐到泥水里。身体和心一起冷透了。眼泪流干了,从眼眶流出来的只剩浑浊的血水和脓汤。右耳侧那个肉瘤反倒不再剧痛,沉甸甸、热乎乎地肿胀着,搏动变得缓慢而深沉。
“饿……”脓包里突然挤出一点微弱的、属于亚伯的气声,像破风箱最后的叹息。
该隐猛地哆嗦了一下。混沌的视线落在墙角污水沟边。
半块冻硬发黑的面饼。几条被老鼠啃噬过、黏连着残肉和污血的鸡骨架。半张浸在煤油污渍里的破报纸。
该隐突然爬过去。他捡起黑硬的饼塞进嘴,牙齿艰难地啃啮,发出老鼠磨牙般“咯咯”的声音。然后抓起带泥油的鸡骨,咯嘣嚼碎,混着骨渣和泥沙一起往下咽。
冷硬的污物硌得他食管剧痛,胃部阵阵反绞。脓包深处的亚伯似乎满意地动了动。可该隐的胃像是无底洞,塞进去再多也填不平某种巨大的空洞。
他呜咽着,在冰凉的脏水泥地上摸索。有什么更实在的东西……
指尖触到一块硬物——是昨天盖垃圾桶的青石板断裂后掉下的尖角。巴掌大的石头边缘被风雨磨砺得薄如刀刃。
该隐坐在冰冷腥臭的污水沟边,攥紧那石块。
他缓慢地、笨拙地挪动身体,像只伤痕累累的虫豸爬回那扇紧闭的、再也不会对他敞开的破木门旁。然后他背靠着门板坐下。木头坚硬粗砺的质感硌在背脊上,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反而像某种虚无的依靠。
该隐抬起颤抖的手,五指张开,贴上自己滚烫跳动的右脸——那个长在颅骨上、像毒瘤般寄生了自己九年的肿胀怪物;那个夺走爸爸妈妈注视的恶魔。
“不要……别碰我!蠢货!”亚伯的声音骤然在颅骨内炸响,黏连的脓液中裹着清晰的恐慌“你敢……”
该隐的喘息又粗重起来。他不听。他死死攥紧石块边缘,污黑尖利的石刃在黎明前的幽蓝微光中闪出冰棱似的光。
“是你……”该隐齿缝里挤出腥甜的呜咽,沾着泥水鸡骨和黑泥的嘴角歪曲上扬,像个被硬生生撕扯出的狞笑“都是因为你……爸爸妈妈才会……”
手腕猛地发力,石尖狠狠刺进肿胀鼓突的肉球边缘。
“呃啊——!”亚伯的惨嚎撕裂夜气,脓包像被踩中的沼泽毒瘴般剧烈翻滚收缩,稀腥的脓液混合着血块和粘稠黄绿色的组织碎末,从被切开的豁口喷涌而出。
该隐仿佛没感受到皮肉切割的剧痛。他那双因饥饿和绝望而扩大的瞳孔像两个漆黑的洞窟,折射不出任何光线。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台失控的破烂风箱,每一次撕开皮肉的石刃都划得更加凶狠。
“切……切了你……”石块刮擦过皮下脆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啦声“妈妈就会看我了……”
又一刀——皮肉反卷。
该隐越切越急,石块在血肉里反复拖拽,像个徒劳地想挖掉整座肉山的疯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污血伴着亚伯刺耳的尖叫顺着脖颈小河般淌过胸口。
石刃钝了,他就用断裂的指甲直接扒开皮肉,把滑腻的粘稠组织扯出来砸向那扇冰冷的门板。血水混着脓汤泼洒在门板上,无声蜿蜒。
浓重的腥锈味弥漫在狭窄的弄堂里,像开了座屠宰场。
“疯子!你这个疯子!”亚伯在他脑子里尖啸,声音因剧痛扭曲变形“停下!你会死的!蠢货!”
“死?”该隐的动作迟缓了半分。血污覆盖的脸上,那双眼睛里的空洞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死了……也好……”石块在石刃几乎快要卷口了,从一块肉瘤连接颅骨的硬韧筋膜处刮擦过去,留下深可见骨的沟痕。
“反正……没人……想要我……”
最后一点力气从身体里被抽干。他手中的石块终于从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噗”一声砸进脚边血水淤积的泥坑里。
该隐靠着冰冷的、沾满他血肉的门板,重重歪倒在地。视线像被蒙了无数层劣质毛玻璃般昏花一片。巷口天空泛起抹鱼肚白,那光线被层层矮房和煤烟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突然觉得好冷。彻骨的、好像把心掏出来也捂不热的冷。
“……哥哥……”亚伯的声音微弱得像冰层下的虫鸣。那肉瘤被切得稀烂,黏连的眼缝挣扎着掀开半丝,露出的瞳孔里第一次没有了暴戾与饥饿,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
“我好痛……”脓包的破口处渗出黏稠的血丝,细若游蛇。
该隐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回自己血肉模糊的颅侧。他伸出被血水浸透的手指,哆哆嗦嗦地去碰触那团被他割裂的烂肉,像碰触一个重伤濒死的陌生同类。
“……亚伯?”他干裂的嘴唇蠕动着。这个被他怨恨了九年的名字,此刻竟带来诡异的暖意。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又怕碰疼那正在微弱搏动的残渣碎肉。
“……你也……没有家……”该隐望着那血肉模糊的瘤壁,眼里的疯狂散尽,空茫地重复着这句话“……我们……都一样……”
冰冷的脏水浸透了他的破衣衫,丝丝扣扣渗入皮肤,与伤口处涌出的热血混在一起。身体的温度在一点点流走。黎明前最深的寒意正从每一块碎石、每一块湿泥里渗出来,钻进他的骨髓里。
眼前开始飘飞金色的光点,像教堂彩绘玻璃上剥落的碎屑。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隔着一层厚水幕听见潮汐涌动。该隐疲惫地阖上眼睑。
“……亚伯……”他呓语着,像婴儿梦中的呢喃,带着点回奶的甜腥气和终成泡影的酸楚“……我愿意倾尽一切……只愿像你一样被爱……”
手指彻底失去力气,垂落在冰冷的血泥地里。
巷底的黑暗正在收束。可那份属于活物的暖意并未降临,反而如同最精明的窃贼,从他四肢百骸的微小孔隙里悄悄溜走。只余下空洞的、被血浸透的寒冷躯壳,歪倒在曾经命名为“家”的深渊前。
“……哥……”亚伯的气音在颅腔里回荡,轻得如同垂死蝴蝶的一次振翅“我们早就是腐肉了……”
没有回应。
沾着碎肉的青石板刃静静躺在污血里,像一柄没有墓碑的墓志铭。而天穹之上的微光,吝啬地投下一束冰冷的铁灰色,映着血洼深处浮起的一两串气泡,“啵”的一声轻响,旋即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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