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
京城,西郊机场。
常浩南刚刚坐上专车后座,兜里的手机便震了一下。
是栗亚波的短信。
【老师,交换关联泛函计算阶段已完成。但有些情况,最好能当面汇报。】
火炬实验室要求通讯设备尽可能使用国产,但仍然不可能在手机上说什么细节。
常浩南略一沉吟,对前面的司机道:
“小秦,去火炬实验室。”
当常浩南换好衣服,走进计算中心的时候,栗亚波早已等候在主操作台旁边。
见前者进来,立刻迎上:“老师,您来了。”
“嗯。”常浩南把工作服最上面的一粒扣子扣好,示意对方汇报情况。
栗亚波指向屏幕上一排密密麻麻的文件:
“这是现阶段得出的镍钴双原子阵列在多级孔道中空碳纳米颗粒基底上的计算模型,包括电子云分布、键合能、可能的催化路径等。”
常浩南坐到屏幕跟前,拖动鼠标,仔细审视着能量最低点的构型、活性位点的电荷密度分布。
化学模型涉及到的参数极为繁杂,即便是他,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检查完毕。
于是一边滚动鼠标滚轮一边问道:“你刚才说‘有些情况’,指的是什么?”
栗亚波转身走到旁边,拿起一叠装订好的纸质报告:
“老师,您看看这个。”
常浩南接过报告,快速扫了一眼封面。
中间印着连海化物所的标识。
“实验报告?”他的语气有些意外,“我记得合成测试还没正式安排下去。”
“张韬院士那边的积极性很高。”栗亚波解释道,“他们已经开始尝试合成您设计的那种‘镍钴双原子阵列多级孔道中空碳纳米颗粒’,就当是练手和积累经验……”
他说着从一沓报告里挑出几份,在常浩南面前排开:
“其中有些品相看着还挺好,我就顺手拿来做了几组基础的预筛选,结果……有些对不上号。”
常浩南一边听着,一边随意地翻开报告。
“练练手也好熟悉工艺。”他的语气颇为轻松“数据对不上模型也很正常,毕竟计算是理想情况合成有偏差,测试条件也千差万别……我们的模型是指引方向,不是追求每个结果数据都一致。”
“不只是具体数值对不上,”栗亚波摇摇头,“关键是……不同批次样品之间体现出的规律性,和我们模型预测的趋势都不太一样。”
常浩南操作鼠标的动作慢了下来。
栗亚波见状又补充道:“之前研究一维阵列的时候,就从来没发生过这种情况……”
常浩南终于接过报告:“能肯定形成了正确的阵列结构么?”
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合成工艺问题。
“那台拼凑起来的设备只能观察到超一维排布的存在,还不能精确锚定单原子的具体位置。”栗亚波解释道,“但按照目前的计算理论,就算产品的实际阵列结构跟设计不同,也不应该表现出截然不同的全新特性才对。”
“全新特性么?”
常浩南闻言,直接把几份报告翻到最后,目光在数据分析和结论之间快速移动。
很快,他脸上的轻松神色褪去,眉头微蹙。
“有点意思……”
他来回对比了几轮,然后把面前的报告分成三堆。
“排除单纯数值方面的不同,这些测试结果可以大概分成三类。”
常浩南手指点了点最左边的三份:
“这些跟咱们的预期相符,吸附转化多硫化物的效率很高,循环膨胀率低,抑制穿梭和缓冲体积膨胀的效果也不错。”
紧接着,他又指向中间的四份,“这一类的催化选择性有问题,对有害副反应的催化活性好像比正常电池反应更高……容量衰减肯定要加速,甚至热稳定性都可能出问题。”
栗亚波点头,同时懊悔自己怎么没想起来提前把类别给分好。
“还有最后这两份。”常浩南的表情更加困惑,“催化活性倒是第一类差不多,但颗粒在电极片上很容易就会粉化脱落……”
他甚至重新确认了一眼报告上面的数据:
“整个合成工艺几乎没动过基材,这物理稳定性怎么会这么差的?”
阵列结构上的差异,理论上主要影响的是化学活性和选择性。
而物理机械性能,比如颗粒在电极上的附着强度、抗粉化能力,则主要取决于基底材料本身的特性,跟负载上去的镍钴原子本身,包括它们的排列方式,关系应该不大。
显然,栗亚波确实发现了一处异常状况。
但在缺乏有效观测手段的情况下,到底哪里异常,似乎只能靠猜。
常浩南陷入沉默,重新将目光投向还在运行着计算结果的大屏幕。
栗亚波在旁边等得有些坐立难安,但也不敢打扰自家导师的思考——
当然实际上,常浩南并不是真的在思考。
而是稍微开了个挂。
只不过眼前的问题确实复杂,哪怕是挂,也要耗费一些时间才能给出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亚波,”漫长的等待过后,常浩南突然开口,重新打破了沉默,“我有个想法。”
他当然不可能说我已经把结果给寻思出来了,只能以猜测的名义让对方去验证。
“您说。”
栗亚波凑到跟前,
“既然之前对一维阵列的计算没有问题,那就说明整个模型的出发点是没错的。”常浩南说道,“所以,大概率是把其中某种理论或某种算法扩展到高维阵列的过程中,忽略掉了某个变量……”
他打开笔记本,直接从栗亚波工作服的口袋里抽出一支笔,在上面边写边解释:
“而考虑到我们这套体系的特点,会出现在升维过程中的新变量,最有可能的就是载体表面的曲率半径……”
栗亚波凑近细看,若有所思:“您的意思是,基底的高曲率,会显著改变负载原子的局域环境?”
“嗯……”常浩南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笃定,“高曲率表面会强烈地扭曲局域的电子结构,导致电荷分布不再是均匀的,出现高度局域化的热点。更重要的是,它会在原子尺度引入强烈的应变效应。”
他在笔记本上画出了一个结构示意图:“而反过来,当两个高活性原子以特定构型负载在这样一个高度弯曲的表面上时,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以及它们与基底之间的键合,也会进一步造成这种应变场的显著调制……”
“……”
一套理论说下来,栗亚波懂没懂不知道,但常浩南自己的思路倒是清晰了不少。
最后,他欻地一下把刚才写满的两页纸撕下来,放到栗亚波手中:
“没错,下一步可以朝这个方向进行研究!”
栗亚波终于回过神来,低头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图示和公式,眼中充满了兴奋。
但很快又露出一丝忧虑:
“如果要把基底曲率这个变量,以及它引发的应变场、电荷重分布效应都作为关键自变量纳入模型,并且要考虑它们与阵列构型的动态耦合……这计算量……”
“恐怕会比现在提升一个数量级不止。”常浩南平静地接话,“变量维度会激增,需要更复杂的多尺度模拟方法,计算资源和时间都会成倍增加。”
栗亚波的表情顿时有点垮:“那……这……”
“不必着急。”常浩南拍了拍他的肩膀,“反正商品化的TEM-APT联用设备还早,最快也得一年后才能到位,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修正模型……甚至可以多去尝试几个方向,科研嘛,指不定什么东西会有用呢……”
……
几乎与此同时。
连海化物所。
王令骁一路小跑地冲进了张韬院士的办公室,怀里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连门都没顾上敲。
“张老师!张老师!”他微微有些气喘,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惊讶和不安的神色。
正伏案审阅一份项目书的张韬看见王令骁这副模样,还以为是实验室出了什么状况,心头一紧:
“怎么了令骁?哪组反应出问题了?还是设备?”
“不是实验。”王令骁摇摇头“我收到了一份邮件……”
他把笔记本电脑放到办公桌上,手指指向屏幕最顶端:
“您看看这个!”
张韬疑惑地戴上老花镜,凑近屏幕,点开邮件详情。
发件人地址后缀清晰可见:@ias.edu——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
内容措辞优雅,充满学术气息。
先是盛赞了王令骁所作出的杰出工作,并称其“展现了非凡的洞察力与潜力”。
接着,热情洋溢地介绍了IAS的学术传统和顶尖的研究环境。
最后询问王令骁博士毕业后是否有意向加入IAS,与世界顶尖学者共同探索科学前沿,并承诺提供极具竞争力的待遇和完全自由的研究支持。
张韬看完,反而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那篇Nature论文还真是立竿见影,这才刚发表没几个月,就已经被别人给盯上了。”
他换上一副半开玩笑的语气:“可以,邮件留着吧,能让IAS主动招揽,以后说出去也是个长脸的事情。”
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爱因斯坦和冯·诺依曼都待过的地方。
当得起如此评价。
并且张韬也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学生真会被挖走。
然而,王令骁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反而更加凝重。
他摇了摇头,声音压得很低:“张老师,我刚才特意私下问了我们课题组另外几个人,包括李师兄、赵师姐他们……结果,好几个人都说,最近也收到了类似的邮件……”
“都收到了?”张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内容一样?”
“不完全一样,”王令骁语速很快,“发给我的来自IAS。李师兄收到的是麻省理工学院材料系一位讲席教授的邀请函,赵师姐收到的是加拿大皇家科学院的,还有小刘,是陶氏化学,待遇开得非常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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